第5章 第5章
“兰姐姐说娘子回来了,奴还不信呢。”王莹行了个礼,推了推身前动来动去不肯消停的小人,“小娘子快去呀,不是哭着要阿娘的吗。”
念奴歪着小脑袋,葡萄似的大眼睛打量起苏星回。
她是乳母婢女带大的,见到最多的人除了裴彦麟就只有两位兄长,和苏星回甚少亲近,如今又分离了一年,只怕更认不得人了。
苏星回心中倒出苦水,怕被女儿拒绝,被疏远,还是蹲下伸手道:“念奴,让娘看看你。”
不想小姑娘双眼迷茫了一瞬,竟是扑腾着小短腿撞进她怀里,胖乎乎的一双小手圈上她的脖子,软声叫着,“阿娘。”
苏星回震惊之余,心中的崎岖亦被这个孩子的一声阿娘熨平。
大抵这就是血脉相连,难以隔断吧。
她红着眼,把脸埋进小孩馨香的颈窝。
眼前的念奴生动可爱,怎么都和那个在掖庭宫里病得奄奄一息的孩子联系不上。
幸而,还来得及。
她欣慰地想着,抱起念奴,认真听着女儿轻声在耳边说的每句话。
才记事的小孩子总是好奇,有问不完的问题,兰楫怕小孩吵闹惹了她心烦,便说要抱回去歇着。
苏星回摇头,“留着吧。”
兰楫瞧着没有丝毫不耐,悄悄把王莹唤出去,“你走一趟,问饭菜备妥没有。”
王莹欢喜地应下来,提着裙子小跑出了园子。
司职的下人难得看到她高兴,个个都问府上莫非要进喜了,她白了两眼,没像平日里吊着眼回呛,只说:“做你们的事去吧。”
饭菜热腾腾出了锅,两个婢女抬着食案正往主院路上去,裴彦麟系着斗篷从书房里出来,步履匆忙,形色仓促,仍将婢女叫住,粗粗过目一遍,才挥手放了人。
斗篷上的缨带今日似乎分外难系,等他绑上,人也到了角门外头,侍从们侯了多时,纷纷叉手行礼。
厮儿扶他上马,裴粤递上马鞭,征询道:“要不奴去接小郎君回来?”
“不必,忽然叫人回来,王妃那里会起疑。你让府里下人都长着眼,别招她心烦,若是让我晓得——”他眼中情绪翻涌,没把话说下去。
裴粤心头一跳,一一应下,又留心问了句:“阿郎几时回?”
“宵禁前回。”
裴彦麟叮嘱了他几件事,回望住了十余年的宅邸,分明还是冷冰冰不像人能住的地方,却又好似哪里不同。
他疑心是不是自己操劳过度,才生出这不实际的妄念,遂摇着头,在侍从催促声中耸缰离开。
颠簸走了一夜,虽说风尘仆仆,浑身困乏,苏星回也没有要歇的意思。
她在前屋里坐了半晌,木然地望着门外,眼见着天色擦黑,庭阈吹来凉丝丝的风。
念奴玩累了在她怀里睡着了,兰楫小心抱进屋去安置,又和王莹几个铺好床,把汤婆子塞了两个。
张媪让她去歇着,她怔怔回神,“这不是还早,我坐会儿再去。”
一整日不见裴彦麟来,书房方向也不见灯火,偏她这里刚拨人回来,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照得四壁通明。苏星回起身在窗前踟蹰张望,嘴上不说,脸上的神情张媪却都瞧在眼里。
“王莹,你来。”张媪招手唤着王莹。
王莹听她问起阿郎,见怪不怪道:“好几日才回也是常有的事,我是不懂,朝堂上究竟有什么要紧的大事,次次只绊住了我们阿郎不得脱身。”
扁着嘴发完了牢骚,又扭身去帮兰楫收拾。
恰巧裴粤来送东西,张媪把他拉到一旁打听。
裴粤如实道:“早上和幕僚出门去了,和奴说的是宵禁前回,结果只遣了侍从送了这几样东西回来。这是给娘子的冻疮药,妈妈记得给娘子用上。”
张媪听了着急,“什么事撂不开手,你倒是问清楚啊。”
裴粤支吾着,“问了,就是不好说。”
“什么说不得的,我让你说。”
苏星回不知几时站在身后。
两人均是一怔。
“周……”光是道出那个人的姓,裴粤也犹豫再三,“他回神都不过三五日,已经圣眷优渥,如今升为门下侍郎一职,今日就出了敕牒。”
怕惹了苏星回不快,他说完隐隐有些懊悔。
苏星回却神色淡然,甚至把他送来的东西挨着浏览了一遍,开口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裴粤弓身告辞,婢女送他出去。
张媪看着苏星回,眼露担忧。
“阿媪在担心什么?怕我听不得别人提他?”她扯唇一笑,托着小小的瓷罐,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阿媪记不记得我讲过的,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
张媪点头。
只当她是思念三个儿女,忙不迭就收拾了行装。她一直没说那是什么样的噩梦,疯了似的夤夜都要赶回神都。
“娘子莫非梦到了几个孩子?”
苏星回摇头。
她不打算再和人说,对她而言那是前世发生的一切,痛觉依旧,可对他人来说,未免荒唐。
拔开瓶塞,淡淡的药香扑鼻,嗅着不难闻,但是她心里越发堵得难受。
裴彦麟容不得周策安踩在他头上。
所以未必是不能脱身,褚显真的那些话全是真的,他醉心朝务,只为揽权,培植更多的党羽。
臣下贪恋权势,试问哪个帝王能容忍!
他何等聪明,怎么可能不懂这样的道理。
“阿媪,你知道怎样挽回人心吗?”
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张媪不敢置信地鼓起眼睛,“娘子,你……”
她点头,“他回府务必来告知我。”
是,在消磨掉一个女人最好的岁月后,她决定做回自己,那个珠髻红裙,打马穿巷,无所畏惧的苏家十九娘,不能再消极地过这一生了。
隔日她就脱去那身臃肿繁重的纻衣,就仿佛脱去背了一生的枷锁,涅槃重生。
重新穿回质地柔软轻薄的红衫绿裙,兰楫为她描画妆容,挽起如云的乌发。这还是她婚后第一次正视自己,曾给她带来不幸婚姻的这张脸,并无憎恶,反而是一身轻快。
兰楫笑吟吟地说:“娘子不见老,看着还似二八芳华。”
苏星回抚着鬓发,心知她是恭维自己,还是感到安慰。
她自幼就爱打扮,苏家起于微末,崇尚克勤克俭,但不吝惜女孩家在衣饰妆发的用度。祖父邢国烈公尚世时,对苏家女孩尤为宽泛,唯一的要求只有“克制”。
她这一辈共有二十五个兄弟姊妹,偏她生了反骨,冲动,易怒,乖张,与这两个字背道而驰。
谁又能想到,她这样难驯的人,有一天也会低下头,平心静气地去等一个人,从日出等到晡食,掌灯等到暮合,等到裴彦麟遍身酒气地回来。
醉的不重,只是热的厉害,裴粤把他从马上扶下来,在门前他就拉扯起衫衣,呼喝着,“裴粤,伺候笔墨……”
裴粤和一个小幺左右扶着迈过门槛,听见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写好信,让人快马送……送到韩膺……韩抒意府上。”
裴粤笑道:“阿郎糊涂了,娘子就在家中,不必再让韩使君代劳了。”
裴彦麟似才想起,敲了敲额头,“是了,回来了,不必再送。”
不知为何,胸中没来由的失落,就好像牵连了多年的一股悬丝忽然间断开了,不必再牵肠挂肚。
这种感觉,委实让人不舒服。
“阿郎要直接回房歇息吗?”裴粤试探着问,他得了张媪的叮嘱,已经差小幺去报信了。
“去书房,还有公务亟待处理。”裴彦麟头很痛,捏得额心泛红。
裴粤知道他在外头食了那东西,需得饮酒解内热,进屋便使唤婢女打水服侍擦脸,自己去把灯烛支起,仔细铺上纸笔。
夜里冻身,裴粤笼来一盆火,见裴彦麟靠着凭几,失神地提着笔,面前的纸尚是空白,一字未写。
他看了眼铜壶刻漏,一壁研墨,一壁道:“阿郎要不去看看娘子吧?”
笔尖落下了一团浓墨,裴彦麟神志不清地晃晃头,“她不喜欢,为什么要去,自讨没趣。”
“……昨天娘子差了人来吩咐奴。”
裴粤说了一句,偷觑他的神色。
裴彦麟根本没在听,手支着额,出神地望着盆里的霏霏炭火,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绯红的裙袂晃入眼底。
他抬起眼皮,看到的是苏星回的脸。
在这个地方,穿着襦裙,梳着峨髻,款款而来的苏星回,他分不清是真还是幻了,不然,怎么会是她十六岁的样子。
不然,怎么会有这样柔情绰态的时候。
艳美到不可逼视,就是到了这样的年纪,也还是会有当年在马上惊鸿一瞥后的悸动,因她的嗔怒心跳紊乱,让他滋生出悖逆本心的欲念——得到她,哪怕用他向来不齿的下作手段。
他的确如愿了。
也让她恨了他半辈子。
他很清醒,不可能是她,就算是她,也是有事相求。
所以当她的手顺着衣袖覆上手腕时,他克制着心中的冲动,还有愠怒,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再有任何期待了,她是为了周策安来的。
“你来做什么?他要我死,我不会轻易放过他,苏星回,我和他之间的恩怨至死方休。”
他紧咬着牙,被按住的手背青筋爆起,面上是苏星回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恣睢,“你每为他说一句话,届时我就在他的身上多剐上一刀。”
她知道了裴彦麟的冷漠从何而来,或许他认为她夤夜回来是另有所求。
“不是的。”苏星回摇头。
他怎么会觉得自己是为周策安来的呢,明明她的表现已经那样明显了,他真的就感觉不到吗?
“你昨晚没有回来,我过来想看看你。你饮酒了?”她嗅着那酒气,像是不醉人的浊酒,但是喝多了还是会难受。
她揽裙坐到他的身后,凉凉的手指搭在他额上的穴位,“有没有好受点?”
“阿翁和阿耶在的时候,也是常常喝酒,我和十二娘学了缓解的法子,很是奏效。”
裴彦麟早就清醒了,听她提到自己阿耶,眼里闪过一抹痛色。
苏家的败落,是他们夫妻陌路的症结。
“我们已经和离了,你无需再委屈自己做任何事。”他拽下她的手,但是一点都不想放开。
她的手指没有了兵茧,冻伤在结痂,他不动声色地避开,握住的力道很轻。
心在挣扎着要断情绝爱,身体的反应却又如此实诚。
苏星回的视线落在交握的两只手,微微一笑,把脸缓缓贴向他的肩,“那你为什么不赶我出去呢?”
“为什么还要让我继续住在这里?”
“你放不下,是不是?”
她环住他的身体,在耳边轻吐着热息,“我也放不下。”
裴彦麟骤然僵住,攥到她手腕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忍耐的气息在万籁俱静的房间清晰可闻。
苏星回感到骨头挤压的有些疼痛,被一股重力扯到他怀中,偏在鬓边的芙蓉钗顺势滑落,叮叮当当落在榻边。
“你怎么敢来招惹我的?”他钳住她的腰肢,自嘲在脸上一览无余,“苏星回,纠缠十五年了,没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裴彦麟啊,你的身体记住了爱她的感觉,会下意识抱她,安抚她,保护她,不忍她受伤,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终于有一天你的心不想再爱了。
她回来了。
还明目张胆地闯到你封闭起来的世界。
一句“我也放不下”就让你一败涂地了。
来之前,苏星回做过面对这种结果的准备,她故作轻松地一笑,“你不必等我,我会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