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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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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子赶夜便要回来,我哪见过这情形,吓得眼皮直跳,后面好言好语劝下来,急急忙忙就请人赁车马,一壁伺候她梳洗穿戴上。”

    张媪跌跌撞撞从马车下来,额头上还晃着大颗大颗的汗滴,又迈着两条酸乏的腿跟裴粤往书房去。

    老人脸上尽是急色,腿脚不大利索,裴粤一壁搀扶着,一壁笑吟吟地劝说:“张妈妈甭着急上火,以娘子的心性,多半想明白了才肯回头,但我瞧这光景,约摸是回心转意了。”

    张媪心头焦火得很,剜他一眼,“只管好话哄我。”

    裴粤倒不生气,仍挂着笑脸,“妈妈哪里话,我进府以来全仰赖您老的教导,就是借我十个胆也断不敢欺到您眼皮底下啊。”

    伴着老人拐过月亮门,直领往里头几进敞阔明净的厢房,稍时,一老一少踩着化开的轻霜寒露,在书房前头的枯枝败绿里冒了身影,适时屋里也传出动静,裴粤收住声,扶掖张媪退到路旁。

    隔门至内推开,罅隙间转出两片衣色,张媪粗看了一眼,倒吸一口气,夜里梳妆时她给娘子套了条秋香色的窄袖裙襦,色染的正,掩在灰氅下也是别样的鲜妍,裙面荡开正是眼前这幅。

    张媪脸上闪过讶色,目睹阿郎抱着娘子沿廊走了好远,愣是好半晌没回神。

    裴粤倒十分震定,扽着她的袖子,语带戏谑,“妈妈说句话啊。”

    “我几时见过这个。”

    哪想得起说什么,张媪两手绞在一起,被冷风吹醒了神,登时又拉下脸道:“小子才显得几分机灵,现下怎的又犯蠢,我们十九娘出门仓促,不及用上一口热食,腹中早就饥饿难耐了,有现成吃的还不赶紧安排上。”

    裴粤忙笑着接话,“不劳嬷嬷说,庖厨那奴早就安排停当了。妈妈一路也舟车劳顿,奴去煮碗茶来给妈妈暖暖胃,稍事歇息后再用膳,如何?”

    听他安置得当,张媪这才尴尬一笑,赞许地点头,“不算白教你一场。”

    她松了口气,接着道:“我还是去庖厨看看。”

    二人说笑着,又按原路迂回。

    各处的亭阁屋廊,仆婢们正搭起梯子张挂灯笼和彩带,见廊上行来的人,众人惊疑地相觑一阵,停了手里的活见礼。

    庭院里瑟瑟风急,吹落一池枯叶,把池陂上辛苦打捞残叶的一个小姑娘气得粉脸发黑,抬眼乍见阿郎抱着个人,一把摔了网兜子,提着裙子气鼓鼓跑回院子。

    婢女兰楫在院前将人牢牢揪住,“小王莹,娘子回府了,不准你再发癫惹嫌。”

    “娘子回来啦!我去看看。”

    小姑娘原还有股无名之火攒在心头,一听阿郎带回的女人是娘子,咋咋呼呼就要进去,吓得兰楫一把捂了她那张嘴,连拖带拽把人弄走。

    这处宅邸非裴家本家,是婚后两人的新房,也是苏星回的独寝。因她一句不惯与人同宿,裴彦麟十余年另睡在别处,偶尔过来一次也是履行她应承舅姑的那句“传宗接代”。

    重回旧地,种种陈情铺排眼前,苏星回的心境却不似从前挹郁,裴彦麟挨着床褥要放她躺下,束在脖子后的手不松反紧。

    “好了十九娘,你需要休息。”裴彦麟掰落紧扣的十指,让她彻底躺下。

    他眼底温柔如昨,却是淡漠的,无情的,嗓子里渡出的每一口冷气都让她止不住的四肢发寒。

    “我不要休息。我有话和你说。”生怕他就此走掉,苏星回心中生急,一把捉住他蹀躞带垂下的□□尾,“我不接受这样糊涂的诀别。”

    腰带被往下带去,裴彦麟不得不顺势低伏了上身,和盈盈泪眼相对。

    她眼皮发红,不知这一日哭过多少,又是因何而深受委屈,摇摇坠在眼眶,固执地不肯掉落。

    裴彦麟眉心微攒,伸手就要拭去,却在触到面颊时骤然一滞,眼底涌出看不懂的情绪,“和我斩断前情的是你,如今要反悔的也是你,苏星回,可惜没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苏星回含泪望着他,“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你。可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她错了,他就必须原谅么?

    裴彦麟唇角轻搐,从她掌中抽离了□□尾,“以后再谈,你好生睡一觉。”

    苏星回急得挣坐起来,一把抱住他腰上,撞得裴彦麟脚下趔趄,跌坐在床沿。

    “我不准你走。”

    “裴彦麟,我不让你走。”

    髭须乱糟糟盘结在他半张脸上,她急于证明什么似的,沿着下巴直抚到眉骨和额头。岁月磨掉年轻的锋利,但终归有迹可循,能找到可以弥补缺憾的证据。

    她的举止实在太过反常,裴彦麟一时不敢置信,双瞳紧缩,流露出几分疑虑,却受蛊似的朝她低下头,鼻尖触到了眼皮,扫过柔软的唇。不禁想到她夤夜回京也非是因为自己,面皮登时泛起寒意,一把扭住手腕,拉开这段险些叫他失控的距离。

    “你冷静看看我是谁,我不是周策安。”

    苏星回怒目推开他,“别跟我提他。”

    话甫一出口,两人俱都一怔。

    也是在这张床上,从前他发恼堵她的话,此刻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裴彦麟不禁冷笑,“一年前你为了他在我胸口扎了一刀,现还要来扎我一刀不是?”

    苏星回知道自己伤他太深,如今说什么都是别有用心,她恼羞成怒,要挣开,奈何被他的手桎得太紧,生生崩开了才结上的疮痂。

    听她闷哼,裴彦麟狐疑地看向手掌,寒眸一闪,“你竟真的让自己吃苦,苏星回,你是这样恨我的!”

    “我没有……”

    苏星回挣脱他的钳制,把手掩进袖底,目光躲闪,笨拙地粉饰心头的狂澜。

    裴彦麟无声地冷哂,审视她须臾,抚衣直起身道:“过几日国子监放休,我会让鹤年尽早回来看你。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出面的,告诉……裴粤,我会处理。”

    他是想说告诉他,又本能地觉得她或许不爱听,便急急改了口。

    以往苏星回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如今却觉得每个字都在嘲笑她有多不识好歹。

    苏星回默然咬着唇,听足音远去,门扇轻阖,忍住了没有开口。

    守在廊院的兰楫才打发了王莹去做事,还沉浸在主母归府的喜悦中,蓦地见裴彦麟身形微跄着走出来,着实吃了一惊。她观裴彦麟目光阴沉,料着夫妻恐怕又起了争执,哪敢张声,待在一旁等人出了庑廊好远才敛裙进屋去。

    原是琢磨了安抚的话,进来却只见苏星回在妆台翻箱倒柜,兰楫当她是拿了屋里的东西撒气,忙得跟在后头收拾,“娘子要找什么吩咐下人便是,哪能劳动自己。”

    苏星回仍在箱笼间忙碌,“兰楫,收在香奁里的信函你看见没有?”

    说完一顿,蓦然失笑道:“哪知道,还是我自己找吧。”

    见她不是因为气恼迁怒,兰楫笑着松了口气,踅摸到妆台下的锁匣,“娘子不急,什么东西放在哪,奴都记得牢牢的,喏,娘子看看,可是这个?”

    苏星回闻言直身,兰楫献宝似的托着鲤鱼函,确是她在找的信函。皮上封舌上的钤印和火漆尚且完整,没有拆阅的痕迹。

    苏星回接过来径直收到袖中,见院中仍是冷冷清清,连个婢媪也不见,才觉古怪得很,“王莹她们人呢?”

    “娘子离开的半年,她们被调派去小娘子屋里伺候,阿郎说了,她们侍奉周到,娘子用也用得顺手,娘子若回来,她们仍也回来。”

    苏星回心头一搐,不知是个什么滋味,闷得喘不上气,回头看了一眼兰楫忙碌的身影,知道不是梦境,心头才安稳些。

    接着又听兰楫说:“王莹去接小娘子过来,该是要来了,奴给娘子梳妆梳妆,再换身衣裳吧。”

    苏星回正对着铜镜,打量起里面女人的形容,恹恹瘦损,倦容愁眉的,连自己见了也生厌。

    兰楫这就打了水来,服侍她洗脸拢髻,又拿来她在家燕居时候常穿的那条半新不旧的素花长裙给换上。

    “怎么总穿这条?”苏星回打量着,眉头渐渐拧起。

    兰楫以为是哪处穿戴不妥,查看了一遍,“裙子时时捡出来熏,许是香气太浓,闻着熏脑,娘子若是不舒服,奴再换了别的来。”

    苏星回正要解释,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忙摆手说不用了,搴起帷帘出来,没见着人影先听见少女轻灵的笑声。

    “娘子,奴把小娘子接过来了。”

    纤细苗条的少女笑嘻嘻地从帘儿下钻出来,手里牵着个说话脆生生的小姑娘,小姑娘圆头圆脑,一双水灵灵的杏眼跟苏星回模子里出来似的,嵌在如雪如玉的一张小脸上,再配着夹絮的红衫衣,活像画上下来的胖娃娃。

    小姑娘才四五岁,头发都还生得短,浅浅扎起丫髻,和王莹说话时头上两根红缨摇来晃去,王莹按也按不住,甚是活泼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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