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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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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彦麟听完却是讪笑一声,“你又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动心,仗着我对你的无限宽容,还是那些一文不值的偏爱?苏十九,不要太自信了。”

    他的话说的有些重,苏星回眼底闪过受伤的神色。

    不过这些算得了什么,绝情绝义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还少吗。裴彦麟说的甚至没错,她的确也是仗了他对她难舍的情分。

    她脾气倔,凡是认定的事,是定要做成才罢手。

    “总要给我些时间。”

    “一年,两年……十年?”

    见他声色不动,她越说越急,像是赌气般,“二十年够不够?”

    他没有回答。

    炭火哔啵地一声,于无形的僵持对峙中炸开,裴彦麟鼻息带出丝丝淡薄的酒气,他微眯眼,觑着阴影下在她脸上急遽变化的每一丝表情。

    扣在腰间的手灼热,苏星回盯着他的脸,清晰地感觉到热意透过衫裙,碰到磐丝上的缨带时,她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炭火烘着肌肤,她一点都不觉得冷,但就是止不住地颤栗。

    他甚至都没有碰她的念头。裴彦麟无声地哂了哂,眼底划过不易察觉的失望。

    “这样就不肯了,二十年时间于你恐怕太短。”

    烛影错落间他恢复了一贯的冷峭,卸去臂腕力道,放开了她。苏星回的身子重新落回榻上,衫裙完整,只起了数道乱褶,她心有余悸地按着腰腹抚下去。

    觉得他这句话刺得自己失了底气,便挺直脖子冲他狡辩,“我哪有不肯了,分明是你自己的问题。”

    裴彦麟见惯了她冷心冷情,还没见过她的牙尖嘴利。仔细想来,不是她一夜转了性情,只是不愿在他面前显露个人本性罢了。

    他懒得计较,把污了墨的纸揎到一壁,拿镇纸重压了张裁备的。

    蘸墨落笔,片刻后听见了一阵窸窣之声,他眼尾无意扫过,身体陡然震住,忙出声制止她的动作,身后女子半点不闻,径自解开衫裙,显出裹在最里头的合欢襕裙。

    他不得不提声,“别这样,你不是那起低头讨好人的人,没必要勉强自己做违心的举措。”

    苏星回解衣裳的手顿住,不怒反笑道:“我身上哪处是你没碰过的,大婚之夜那样求着你的时候,也没见你要做正人君子,如今倒跟我装起柳下惠。”

    “不要装听不见,你看着我说话。”

    她脸面涨得通红,梗着脖子直戳戳望着他背,也不把衣裳再穿回去,非要等他搭话。

    她的气性向来如此,蹿上来便要发泄了才算,一时半刻怕是难改。

    裴彦麟搁下笔回头,就见她吊眼望着她。

    他踅身过来,将裙裳拉回肩上,“你想冻死自己我不拦着,这里是书房,人进人出。穿好衣裳就回去。”

    苏星回气囊囊推开他手,捡起压在他腿下的鞶带。

    她侧过身去,裴彦麟拿铁夹拨开了炭盆里的火,而后起身进到后头单辟出的一间卧房。

    苏星回整理完衣裙还没见他出来,捻手捻脚地跟了去。

    里头黑漆漆的不见人,借着外面微光才得以看清布局,一架木屏风仅置着四足床,一张曲足案靠在墙边,案上并无摆件,只有墙壁上悬了张鹊画弓。

    和她睡的那屋相比,这里显得过于逼仄和俭朴,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权臣的住处。

    苏星回暗暗抿唇。

    听着动静从屏风后传来,她忙提了口气跑回坐榻,仓促之余只好伏在案上,装模做样看他方才写下的东西。

    裴彦麟换了燕居服出来,见她竟还没走,略感到诧异。

    他摩挲着手里的银剪,忖了忖。

    “会修理胡须吗?”

    忽然问这么一句,苏星回没能反应过来,随口道:“给我阿翁修过。”

    她阿翁是开国功臣邢国公苏铖,身后配享太庙,谥号为烈。

    裴彦麟见过那位老大人,一把虬髯盘屈在脸上,显得略大的五官愈发张扬凌厉,和他直烈的脾性魁梧的身材倒相映成趣。

    这样看来,苏星回的性情像她祖父,至于相貌,或许是从了早逝的母亲。

    “要我帮你修吗?”看他握着把银剪,立在那儿目不转视,她敛裙起来。

    让他坐在榻上,她将灯也拿近些,执过银剪修起来。

    书房一时窣静,烛台上偶有灯花剥落。

    她的指尖滚过须丛,泛起一丝痒意,裴彦麟不自在地向后倒了倒,又被她按住,“别动,小心伤到脸。”

    她仔细修绞着,虽然手法很一般,“多晚了还不休息,不怕误了明天的早朝。”

    裴彦麟没好气道:“你以为朝廷的官是那么好当的。”

    他说:“到了我这个位置更不能懈怠,怎么也要熬到六十岁。我现年四十,二十年还是很快的。”

    后面补充的一句,让苏星回垂眸抿了抿唇。

    她听出话里的揶揄。

    默不作声地修完最后一点,她把银剪收进书匣,看着他坐回书案搦笔写函,便也拾起墨条要帮他研墨。

    磨墨吮毫,红袖添香的事,她向来不擅长,做的马马虎虎。

    裴彦麟看了片刻,无奈地按住她手,接了过来。

    他身上酒气散去,大抵也解了内热,指尖扫过肌肤的微凉,在她手背旋着,渐渐旋到了心里。

    “对不起。”

    裴彦麟顿住,“为什么要说这个?”

    她揪着手,“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没有尽到妻子的职责。”

    裴彦麟用余光睇着她,身上的衫裙,髻上的钗环,都曾是他一一过眼的,风靡神都之物,但凡是女孩家所钟爱的,他向来不吝金玉。

    “这些不是时新的样式,我让人再裁新的。”

    苏星回顺着他视线低头,“可我都没怎么穿过。”

    裴彦麟不觉一笑,“去神都走走,谁还会穿这些。”

    她当即反驳,“那要看谁穿。”

    她的自信还真是会出现在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裴彦麟神思一阵恍惚,缓缓搁下墨条,道:“去睡吧。”

    庭前起了寒露,更深夜重,苏星回见他悬针垂露,已然心无旁骛地沉到他的世界,她安静地坐了片刻后,悄然起身,掩门出去。

    做官做到裴彦麟的位置,非一日之功,就出众的家世他便先赢了寻常人一步,随后的每一步是靠个人的才思和对时局的敏锐反应,还有日复一日的熬。

    他熬走了肱骨老臣,成为女帝一朝的领头人,但没有一刻是放松的,因为身后穷追不舍的人是周策安。女帝在私下给这人行了极大的方便,使得他像一匹下山的饿狼,进京就直奔门下省大杀四方,给了关陇氏族一个措手不及。

    裴彦麟斟酌着,他的党羽遍朝,身处巅峰,然而周策安出现不过短短数日,就现出盛极必衰的端倪。

    眼前的路全部堵死,环顾周遭,四面楚歌,根本就寻不出一剂良方。

    他无力一哂,把写满的纸扔进火里,闭眼倚向凭几……

    和裴彦麟剖明心迹后,苏星回有点睡不着。

    望着黑洞洞的屋梁,又望着窗纱筛落在壁上的月影,心中总是怅惘,她自枕下取出信,趿了丝履,披上厚氅去庭廊走了走。

    正值月入中天,夜凉如水。

    她捏着信笺,一时展开,一时又合上。

    写信的人是她舅娘河内郡夫人韩氏,信是一年前送的,但内容她在昨夜才真正看过。

    原来舅娘将在今年入京贺女帝的寿诞。

    舅娘膝下无女,一向很疼她,她嫁进裴家那日,还伤心地哭了好一场,拉着她的手说:“十九,莫要让自己受委屈,有苦定要和舅娘说。”

    后来舅舅承袭归义军节度使,带着一家回了敦煌,再难入京。不知那时她没有在神都看到自己,离去的时候该多失望。

    她细数着那些旧人旧事和种种遗憾入眠,却在这一晚梦到了她和裴彦麟的大婚之夜。

    她心属的男人没嫁成,心头溢满苦水,躲在灯影里喝得酩酊大醉,裴彦麟过来脱她的青色婚服,昏昏沉沉,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

    耳鬓厮磨时,她的意识回笼,朦胧睁开眼,面前却是周策安的脸。

    吓得她立时醒转过来,捂着汗涔涔的额头坐在床上。

    天光筛在床前,外头早已是大亮了,庭上间或传来一阵喁喁私语,是念奴在和王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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