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初入余府 酒不醉人
同日夜里,南院寝屋,床阁里,梳妆镜前。
“真是看不出,那般正经的…竟多年前就摘风流之果了…”书庆将祁修年发髻上那些熠熠珠翠轻摘下来,却克制不住心思,讨伐余文甚道。
若算六年,那余文甚正…二十出头?祁修年心里悄悄地盘算。
“那时年少轻狂,也正常。”祁修年欣赏着铜镜中自己的情貌,缓缓放下了发髻。她在国公府当小姐时,也得知过不少权贵公子少时、未婚便抚育外子的糗事。“倒是他藏掖得好…”
南辞人素来多妻、多后。外子事类,顶多是为那些自命高洁之官贵徒添笑柄罢了。实则在许多权贵心里,只要肯悉心教养,便算不得什么大恶。
“咚——咚——咚。”
是很干脆的敲门声。
“是谁?都几更天了?夫人就要休息了——”书庆放下梳子,快步往屋门走去。她只轻稀一线门缝,往外瞄着。
是余文甚!
聂音搀着他,他手上还提着一个酒壶。
书庆赶忙开了半扇屋门,行了礼,道:“大人。夫人这就是要睡…”
“进来吧。”祁修年听见到书庆行礼叫了‘大人’,便披上了外衫,走出中堂来。
聂音听后,一手推开另侧屋门,扶着余文甚直奔床铺去了。
余文甚走路都是晃的,似只丑鸭子奔水塘。不过酒壶攥得紧。
祁修年瞅着余文甚这副酩酊之状,觉得他滑了大稽。她万万料不到,那编排于她的余文甚,是这般脆弱。
祁修年跟着由中堂走进阁内。她授意书庆,去给余文甚盖上被褥。
“走。”聂音助余文甚躺下之后,转身捉住书庆的一侧胳膊就要往外走。
书庆迎上去刚要伺候,当然是莫名其妙,急忙道:“哎?你,这…我还得伺候夫人呢!”
祁修年见余文甚仍在床上翻覆,幽幽地挥了挥手,冷冷地说:“无妨,你们去吧。”
书庆只好行了礼,默默跟着聂音退出屋、关了门。
“大人这发的是什么酒疯?”书庆嘟囔着。
聂音没应书庆。他只瞄她一眼,便往院子里、离寝屋较远的一处,背靠院墙、安静地坐下来。
书庆瞧着他,长出一口气,在屋外廊边也坐下了。
屋内。
祁修年亲自将余文甚双脚都搬上了床,在床右侧空出的那半个身位处,坐下来。她注视着余文甚那忽张忽闭的双眼,浅嘲道:“戍城之后,你便永无忧了。”
余文甚虽确饮了酒,但任能把她的话品得明白。他侧了身,试图坐起来,却不慎松了手中酒壶。
酒壶撞落在地上,酒流洒开来,酒香似帐,围缠着人。
祁修年静静地,弯腰顺手就拾了起来。
“若不是…国…国公之女…就好…”
余文甚好容易撑坐起身,嘴中却无意间吐出了这句话。
祁修年愕然。她认真地斟酌着余文甚的神色,手中酒壶有酒往下一滴、一滴…
余文甚见她正眼望着自己,痴笑着摆头道:“哈,夫人啊…夫人…”他随即全收了笑,短吁长叹着,紧闭双目。
身侧那么多的心腹,依旧不足够他藏愁楚的。
“看来大人是真醉了。且歇着吧。”
祁修年将酒壶靠在了床角,伸手去推余文甚的肩膀。他若能像新婚那夜一般善解人意,她今夜就安生了。
可余文甚身上是一点没用劲,紧赶着祁修年推他的手,爽快躺下了。
她丢了重心,被迫俯下身,手直接摁在了余文甚胸膛上。
余文甚趁着酒劲,右手擒着祁修年这手小臂,左手从她右侧浅握蜂腰,顺势将她往床上拉。
祁修年无处借力,被他无缘由地拖拽,大半个人压在他身上。
“哎,你放…”
不等祁修年教训,余文甚直朝她吻了上来。
喝了酒,他唇很暖。
他的吻很轻,一下缓缓接一下的,似毛羽袭面,像蜻蜓点水。再无其他举动了。
这一瞬,祁修年并没即刻反抗。她被迷惑了。这个气氛,使她想起了她的元平哥哥。
他从来,都只敢与自己浅拥,都只答应唇与唇轻接短触。
祁修年索性将脑袋轻靠在余文甚胸前,合上双眼,委屈地喃喃问道:“是为何呀,元平哥哥…?”
倾听到祁修年这话语后,余文甚愈发清醒了。她发丝中似是开有春花,幽幽芳香,他闻到了。他体味着她的初次顺从,左手顺着她的背划了上来,掌住她的后脑;右手跟着勒住了她的肋骨,徐徐用力,牢牢锁住了她。
余文甚随即将脸埋进祁修年的香柔长发里,试探地轻触她的脖颈。
“…你信我,好吗?相信我…你相信我…”他振振有词。
余家已是三朝武家,官场里的明规暗律他与大哥是从小耳濡目染,且都算用得游刃有余。而余文甚个性收敛,能察善辩、宠辱不惊,所以他很擅长人前周旋,也巧通人后编排。他对身旁人、对自己的一举一动,警戒程度十分之高。出仕多年,他已是养成习惯,就寝必要聂音陪守。在公然与贤王为伍后,更是。他但凡有一丝意识,都用来控制着言行,谨防祸从口出。
可再能盛装的布兜子,年头长了,必是沉甸甸的。
今日孟和之事让他惊觉,他原来,心底是极其在意这府中的‘家人’。他在意孟和对自己的看法,所以他有意疏远着孟和。他也在意夫人对自己的看法…
这题,他尚未可解。
毕竟,这夫人,可是在新婚之夜,要桩桩件件都与他算明白的机巧之人。方今他这旧南院里,装的全是新交易。
而他余文甚呢,是自认为在为她打算。哪怕是承诺带她去戍城,哪怕是在国公府的倾情演绎、教唆离间,哪怕是好意相劝不用董元平…
他从未要想与她斗法,由此颇为反感她于这府中的有意滋事、假惺扮演。
她离他太近。
他只想,中止!中止这似无休尽的内耗。
这一亲,一个激灵彻底使得祁修年回过神来。
她开始奋力反抗,要逃脱余文甚。
祁修年倏然间的反抗,立马激起了余文甚的征服欲。他强摁着她的脑袋,又寻到她的娇唇,毫不迟疑地吮吸起来。他不仅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还反身抬膝将她腰都压住了。
祁修年慌张挣扎。她双膝一屈,整个身子下滑几寸;额头轻抬,撞上了余文甚的鼻子。
“唔…”
霎时间,鲜血从余文甚的鼻子流了出来。他这才松了怀中的祁修年,盘坐在床上,一手捂着口鼻。
忽然被放开的祁修年,直跌坐在了床边地上。她大口喘着气,定了定神,颦着双眉,盯着那手背划下血滴的余文甚。她整理好发丝后,站起身来,找来手帕,递给了余文甚。
血止住了。
余文甚挪坐到床边,偷瞥了站在三尺外的祁修年。
她正注视着他。
“明日我让何妈妈来换个枕头。”他酒彻底是醒了。他理着衣衫,站起身,手里握着那拭血的手帕,指着对面的暖榻,道,“夫人早些休息吧。”
余文甚恍惚地走到暖榻旁,利索地躺下了。
祁修年这才慢慢坐到床上,拉扯着被子。她瞧着枕头上沾到的血渍,又望了望榻上的余文甚,缓缓躺下,合了眼。
翌日。
祁修年昨夜三更后才真真睡着。她自以为不惧怕这余文甚,但辗转不寐的反应更诚实。
她醒来时,天已敞亮。
“书庆——?”祁修年支起身来,一手紧攥自己的衣襟。
昨夜竟连外衣都未退下…
“夫人醒了?”中堂传来一个声音。
是余文甚!
祁修年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她赶忙背对中堂,整理着头发、衣衫。
他怎么还在?
余文甚并没走动,只伫在原处,“文甚有几句,想同夫人讲。”
祁修年顿了顿,没应。她蹑手蹑脚,几步至床尾,推开一扇纸窗,往院子里寻书庆。
却不想,书庆一早被聂思叫走了。
余文甚没听见她的应答,却听见了推窗声。他轻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昨夜酒劲过后,他几乎没睡。只合着眼,思量许多。他最终决定与祁修年好生谈谈,所以一早告了假,倒也是不急。
“大人是有什么,都不能等到用晚饭再说的?”祁修年安排好面部的神情,缓缓地走到床阁与中堂的接壤的、那紫漆透雕葡萄纹的拱门处。
余文甚杵在中堂的木桌前,背对着床阁的方向。他已换了身黑色带暗红细纹的衣衫,一手扶桌面,另一手背着。
“是什么样的‘谏言’,憋得大人连司徒院都必不去了?”祁修年见他没有理会,又起声讽刺,“想来,那昨夜倒是不急。还有闲情…醉酒?”
余文甚只觉无可奈何。他轻闭了眼,平复着受讥之心。片刻后,他转身望着祁修年,关切地问道:“夫人休息的,可还好?”
“大人的鼻子,可还好?”祁修年浅然一笑,不答反问。
余文甚紧皱眉头,倒吸了一口气。
余文甚的生母,那大余府的老夫人,是洵国大谋士韩寺汝的长女韩杞唯。与南辞大不同。虽不是国法,但洵国的夫妻间向来尊崇‘始于一人、终于一人’信则。余风是南辞人,但他诸事严于律己。由此,只韩杞唯一妻。
这自然也影响着他两个儿子。
经一夜反省,余文甚终于承认‘夫人’这个角色,在他的人生中,较他先前预计地,更为重要。事已至此,他愿小退一步以求心安。去到戍城前,且不论她如何不愿,她就是他夫人啊!
“已无碍了,多谢夫人关心。”余文甚埋了思绪,让一步到木桌一侧,顺手倒了两杯茶。“夫人,请坐。”
祁修年觉察到气氛凝重,犹豫着。
余文甚茶倒好后,转脸一看,她仍定在那远处,明白过来。他将两杯茶都端起,慢慢走到祁修年跟前。他特地在两人间留了约二尺的距离,递给了她一杯。
祁修年接过茶杯,温热的。她一言不发,把茶杯捧在手心,只把余文甚盯着。
“孟和他…”余文甚顿了顿,垂眼躲避祁修年的洞察,强作轻松地说道,“…不是我的公子。”
他二人的这段关系里,既少了儿女情痴,坦然则是最好的基石吧?
毕竟,诚信本是人与人间,最重要的一环。
“他…?”祁修年睁大了双眼,“那…”
“董将军若担主事,夫人以为,他是否会因旁的耽误大计?”余文甚没给祁修年继续问的机会,抬眼追了一问。
“为国之计,他不会。”祁修年斩钉截铁。
“嗯。如此甚好。”余文甚抿了一口茶。凭他对董元平的浅析,亦是如此。但他定要一提此话。
“可依大人昨日的意思,倒像是…此事不成,便会加害于他?”祁修年昨夜也花时耗力地,仔细品过余文甚在书房的那些话。她自认是她因抓住余文甚的小辫子,过于轻狂了些。
“夫人放心,有文甚在,此事必成。”见祁修年逐渐明晓他前话之意,余文甚欣慰地微微一笑。
“大人又如何敢作保证?”祁修年眼神认真起来。他余文甚之前反对,现今蓦然善心,定是有诈。
“文甚自是以性命担保。若董将军真因此事受到责罚,文甚愿一同受之。若有半句虚言,届时,任夫人处置。”
余文甚在昨夜的‘自省论’中明确了,唯有先安置好董元平之事,这个‘家’中才能求得‘和睦’。
祁修年将信将疑地点了头。她贪想,若有余文甚相助、从中周旋,此事八九不离十。一旦此事促成,元平哥哥自然是能如鱼得水的。而她方今也算知晓了余文甚那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
“昨夜…”余文甚见她神色放松下来,便举起茶杯作揖,道:“是文甚酒醉唐突了,夫人莫要责怪才好。”
祁修年轻摆了手。她以为昨夜之事,两人其实都些许狼狈。但索性是闭门的‘房中糗事’,传扬不出去,暂无大碍。
“还有一事,不知夫人能否应下?”余文甚觉得话都说开了,很好。他心里舒畅不少,语气也随之愉悦起来。
“大人且先说来听听。”祁修年翩翩绕过余文甚,落坐中堂右侧的木椅。
“十日之后,便是万花节,”余文甚跟着祁修年,徐徐走到中堂那木桌前,放下茶杯,接着说道:“今年是陈国辅,在王城东郊的溪园设节会,夫人随文甚一同前去吧?”
万花节是南辞的旧节。
南辞气候宜人,一到三四月就是遍地红紫、百花斗艳的妙曼春景。文臣们趁此佳节,便爱聚到一处赏花、品茶、寻知己。今年你处尝新茶,明年我地赏名花,一来二去的,演化成臣子之间轮流设宴的惯例。
余家多年本都是与会上宾。陈国辅又是比余风还长好几岁的老谏臣,必定要赏脸的。今年还逢余文甚娶了新妻,娶的祁修年又是国公之女。她若能同去,余文甚定然风头出尽。
可余文甚不是个爱出风头的。
祁修年断定其中还有其他缘由。她假作思虑,抿了一口茶水,不肯回答。
“夫人不必多心。夫人此去,就是为了天石之事。”余文甚没打算在此事上隐瞒。
“知道了,”祁修年起身来,打量着余文甚,“我与大人同去就是了。”
【作者题外话】:“酒落溢香听思肠,狂敛受助知节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