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前朝事
日月无光,星辰尽没。
黯淡的白夜里西风呼啸,万顷墨绿海潮裹挟起翻起白肚皮的死鱼群,一浪接着一浪,挤碎一片片泛着微光的晶莹泡沫。
孟藻身处一片无边瀛海,身下只有半截凤纹银镂香炉,摇晃着漂浮在腐烂腥臭的海水之上。
一道惊雷自九霄劈下,一撇的电光照亮了不远处的客舟。
客舟之上,伫立着孟藻一家。
爹爹趴在甲板边缘,探出半个身子,紧紧盯着海水。
娘裹着油布,望着灰蒙蒙的天际,泪流如注。
兄长身着蓑衣,靠在桅杆上假寐。
姐姐身着绛色长袖,赤足在帆布上起舞,拍来的浪花将她的衣服打湿。
她站在高处望着孟藻,咧着嘴无声大笑。
“爹爹!嬢嬢——”
孟藻大呼,微弱的声响旋即淹没在海中。
万钧雷霆带着沉闷轰隆声在天地间炸开,风声急骤,巨大海浪将客舟推远。
爹站起来,摇了摇头走进船篷。
娘向孟藻那儿看了眼,但电光转瞬即逝,天地重归混沌。
娘拭去脸上的泪水,步履踉跄地跟上夫君。
周遭的光亮寂灭,客舟与海浪消失不见,只余风卷海浪的声音。
“嬢嬢……”
孟藻将头埋在膝间,低声呢喃。
“再看我一眼吧……”
香炉生起缕缕烟丝,孟藻身体亮起点点火光,从上到下如同香柱般燃尽,随着香炉一同沉入海底。
周遭燥热的海水密不透风,孟藻张嘴大叫,腥咸浓稠的海水倒灌进喉咙。
不知过了几时,孟藻被海浪拍在碎石滩上。
一抹微光亮起,一个四方的漆金囚笼出现在孟藻面前。
笼中关着一名老妪。
她佝偻着虾米一样的身子埋头绣花,但针上的红线绣在红布上,无迹可寻。
“老人家,这是何地?”
孟藻问道。
老妪头好像没有听见,依旧埋头绣花。
“老人家……你在绣何物?”
老妪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着孟藻。
皱纹布满了她的脸颊,两只浑浊的眼珠好不容易才从耷拉下的松弛眼皮里露出。
“老人家……”
老妪再度低下头绣花,嘴里念叨着什么。
孟藻慢慢靠近,听出她在唱着一首词。
“金鞍罗袖五彩旌,绛烛月阴扇影暝。酩酊蟪蛄观朝露,雨霁麦花望桂宫。星波黯,旧香朦,残妆怎待朱颜红?迢迢扶桑紫泥海,丝丝丹霞云髻盈……”
孟藻似是听过这首词,但到底在何处所闻,她已经记不清了。
漆金笼子开始熔化,金漆如树皮般层层剥落,露出紫色的内里。
坍塌的笼子滴下紫色汁液,落在老妪身上。
“老人家!”
孟藻大呼,老妪仍不为所动,任凭紫色墨迹在身上晕开。
紫色汁液须臾间包裹住老妪周身,老妪的身体在紫色汁液中越缩越小,最后与它融为一体。
汁液渗入土里,长出鲜嫩藤蔓。
紫色藤蔓迅速抽枝发芽,如千万条蛇般汇聚一处。
藤蔓渐渐裂开一道道缝隙。
透过缝隙,孟藻看到藤蔓包裹中,长满了紫色的细小苔藓,闪着晶亮的荧光。
紫色苔藓之上,躺着一名婴孩。
苔藓如溪水般流淌,将婴孩缠绕其中。
婴孩飞速生长,霎时变作一个半大姑娘,又长为少女,最后衰老成方才的老妪,倒在那片紫色苔藓之上,同苔藓化为一体。
片刻后,方才那一幕再度出现。
生老病死的循环往复中,孟藻认出了那名少女的容貌。
那是自己的模样。
孟藻惊醒时,肌肤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天蓝风静,绿叶丛生,褪去颜色的鸢尾随风轻摆。
幸好只是梦一场,自己仍处在那片花圃中。
“孟娘子,方才可是做了凶梦?”
孟藻抬眼,见自己正躺在要儿腿上。
她屈膝坐在地上,一手轻轻抚弄着孟藻的发丝。
“要儿……”
“孟娘子,听旁人说,若是做了凶梦,最好不要叫醒,而要替他梳理须发,这样凶梦便会化作美梦。”
要儿的手指弄得孟藻头顶阵阵酥麻,孟藻怕自己失了神,便轻轻拨开她的手,站起身来。
“我怎会睡去?”
孟藻不解地问道。
“孟娘子怕不是这两日受了累,没留神便睡了。”
要儿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身上的浮土。
“不对,我分明是跌进了树洞……”
孟藻的话戛然而止。
她看到那棵柳树枝叶繁茂,树干粗壮,并没有一个硕大的树洞。
孟藻又绕树一周,仍是没看到洞。
“孟娘子呀……”
要儿笑嘻嘻地看着孟藻。
“当下昼长夜短,这个时节花草百兽都易困顿,孟娘子可能也没例外。”
“什么时节我也不会如此昏头,硬生生把柳树看出个树洞来……”
“这是孟月,孟娘子当然会昏头啦!”
一年十二月,以三个月为一季。
每一季的头一个月都称“孟月”,当下是夏四月,确实是孟月。
要儿又在打趣自己。
但她说得并无道理,今日早些时候自己也在亲蚕宫里睡着。
孟藻又回味起方才的怪梦,若是有机会出宫,她定会找法华寺的濯光和尚看看,宫人都说那个和尚算命占卜十分灵验,想必解梦也是手到擒来。
不光解梦,她还有许多事在心里罗列着,打算在出宫时一并办好。
但她离不开宫墙,所以又把这些念头再深埋回心底。
“孟娘子,天色不早了,我们把文琪送回亲蚕宫吧!”
要儿的话将孟藻的思绪拉回,她方才想起还有文琪这回事。
两人来到亲蚕宫时,那里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听一名宦官说,皇城司的人在亲蚕宫下挖出了数十副骸骨,有宦官有宫女。
透过人群缝隙,孟藻看到人群中心有一排排朽烂的竹席,却没看到想象中阴森凄惨的白骨。
“是何时的尸骸?”
要儿问那名宦官。
“这都多少年了宫里都没什么变故,皇城司认为是庆历年间的事儿……你可别说我告诉你的啊!”
那名宦官怕自己说得太多,甩甩袖子快步走了。
庆历?
孟藻想起,爷爷跟自己说过。
仁宗庆历七年闰正月十八夜里,本应守卫宫城的四名皇城司亲从官变节,杀了守门卫兵,夺其兵仗入宫行刺圣上。
仁宗皇帝躲在寝宫闭门不出,待宿卫兵赶到才转危为安。
事后不了了之,谁人主使自然也无从知晓。
传言那天夜里死了不少宫人,但具体发生何事却没几个人知道。
况且,庆历七年距今已有近五十载,当年的尸体,为何在今日才被挖出?
“孟姐姐!”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打断了孟藻的思绪。
那个女孩是宫里教坊的歌妓刘清菁。
她年仅十三,却极善歌舞,声似银铃,手如葱白,身段出落得高挑纤柔。
刘清菁常跟着教坊里的长辈,教世家女们学习歌赋,久而久之便与她们熟识。
她年纪虽小,但善解人意,嘴似蜜甜,见谁都哥哥长姐姐短的,宫里的人对这个妹妹也宠爱有加。
有人常说若不是她出身低微,定会在后宫出人头地。
但孟藻却不太想同她接触,不知是因她上挑的妩媚眼角,还是她太过热络的神情,在她面前,孟藻总是不太自在。
“孟姐姐,那边有人要见你……”
刘清菁指向不远处的黑压压一片,孟藻顺势看去,那是身着乌黑官服的皇城司人马。
“要儿,你去琼华阁等我。”
支开要儿,孟藻眉头微蹙,向人群走去。
孟藻眼皮跳得厉害,自上次她同要儿在浴堂里,被那名亲事官闯入后,眼皮就没有消停过。
几日前,皇城司亲事官至后宫捉拿刺客,闯入琼华阁。
今日五十年前的尸骸被挖出,两件怪事前后脚出现,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此类事端,极可能被冠以巫蛊之名。
自西汉以来,历朝历代都对巫蛊邪道惩治不怠,宫里的巫蛊案更是屡见不鲜。
一旦同巫蛊扯上关系,不仅孟藻的性命难以保全,亲友长辈也都会受到牵连。
倘若自己命该如此,那便认了,只是要儿刚来侍候自己没几天,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可就毁了她的好年华。
“你是孟藻?”
一名健硕黢黑的男子问孟藻,看他的穿着应是皇城司的长官皇城使。
“是。”
“去福宁殿,太皇太后要见你。”
他挥了挥手,一名亲事官走到孟藻身旁,示意她跟上自己,随即走向福宁殿。
夕阳牵扯着大片红霞,落到了宫墙之下。
零星的几只蝙蝠流转在屋檐旁,发出短促尖锐的叫声。
孟藻跟着那名亲事官,穿过条条朱红宫墙围起的巷道,越过重重楼阙,来到了福宁殿外。
前几日汴梁下了点小雨,雨水积聚在陈年青石板的凹糟里。
入宫三年来,孟藻对这些青砖已算旧相识,即使仰着头,她也能避开每块青砖的缝隙,鞋上不沾染一丁点泥沙。
那名亲事官步伐急促,青色莽纹佩剑在身侧来回晃动。
“太皇太后为何要见我?”
孟藻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那人没有回答,但步子慢了下来。
“是不是与前些日子闯进琼华阁的刺客有关?”
亲事官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孟藻,孟藻认出了这幅面容。
他是那日闯入琼华阁浴堂的冒失少年。
“有宫人言,你是最后离开亲蚕宫的人,太皇太后想找你问个究竟。”
少年说话时稍显秀气的眉峰微微隆起,粉白的单薄眼皮下透着清秋湖水般的温润悲凉。
他似乎在同情自己。
只是不知他同情的,是一位姿色并不出众的世家女,一名命途未卜的宫娥,还是面对一个被困缚的生灵,所流露的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