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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几度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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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记得我吗?”

    孟藻问少年。

    “记得,你我在琼华阁见过。”

    琼华阁的浴堂里,他目睹了从水中走出的孟藻,想必这种事没那么快忘却。

    “你觉得,太皇太后会如何对我?”

    孟藻问少年。

    少年似乎担忧自己人微言轻,不敢妄议太皇太后,没有作答。

    自从神宗皇帝驾崩,年幼的圣上继位后,太皇太后便垂帘听政了多年。

    朝政军务,杀伐决断,都凭她一人。

    无论是同夏国的边疆战事,还是新旧党争,太皇太后都很是果决,完全没有半点妇孺的优柔温婉。

    尽管孟藻跟着她习了三年女仪,但仍不敢奢望她在任何一件事上偏袒自己。

    福宁殿外静谧无声,四周站满了身着黑色朝服,脚踩黑靴,戴黑纱官帽的侍卫。

    殿门紧闭,窗棂上镶嵌的琉璃窗透映着殿内点点火光。

    孟藻踩上被磨得光滑可鉴的石阶,穿过一层层人墙,径直走向殿门。

    她想好了许多种说辞,以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关,但暗自里又隐隐担忧。

    孟藻转过身,想再看一样当下的风景。

    若自己再回不到琼华阁,也要记得天地间最后一眼风光。

    一个小巧的身影出现在数十丈外。

    要儿居然跟了过来。

    她躲在偏殿粗壮的柱梁后面,偷偷望着孟藻。

    两人四目相对,目光越过层层石阶和人群,像两个隔山对望的野人。

    天光昏暗,孟藻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要儿的笑容却兀自蹦到了眼前,随即又沉入她的胸膛,像那日浴堂中的水一般暖融。

    要儿的手指似乎顺着目光,抚住了孟藻的脸庞,她跳了几日的眼皮终于消停下来。

    孟藻回过身,步履坚定地迈向福宁殿,推开殿门。

    “孟藻!”

    那名少年在身后叫住她。

    被他直呼其名,还有些不适应,毕竟上次相遇他还称自己“娘娘”。

    少年抬眼看着孟藻。

    “你定会没事。”

    “你从何知晓?”

    “你拿着我的剑穗,日后还须归还。”

    福宁殿弥漫的熏香气中夹杂着一种刺鼻气味。

    大殿内每隔五步便放置着一个火炉,炉上的金色麒麟长年累月浸在炭火里,被熏黑大半。

    孟藻轻手轻脚地步入内殿,内殿里只有寥寥数人。

    细微的吱吱声响在大殿里回荡,想必是老鼠又泛滥起来,啃食柱梁了。

    太皇太后坐在幕帘后的镶金椅上,翻着一本厚厚的册子。

    太皇太后扶着额,双眉紧蹙。

    几日没见,她看上去便老了许多,脸上的浮粉卡在了深深的皱纹中,连全身的骨头都缩得更紧凑了。

    在这间福宁殿里,她先后送走了丈夫英宗皇帝赵曙、儿子神宗皇帝赵顼,这次轮到孙子赵煦,想必也是五味杂陈。

    只是福宁殿为皇帝寝宫,太皇太后应是住在慈宁殿才对。

    莫非,圣上身体有恙?

    “奴家参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凤体金安。”

    孟藻娴熟地低下身子,双手交叉,行了一个雅致的叉手礼。

    太皇太后没理会孟藻,仍专注地翻着册子。

    “孟藻啊……”

    不知过了多久,太皇太后放下册子,同时示意孟藻起身。

    “太皇太后……”

    “你觉得,如若事发,熟可护国体,正纲纪?”

    孟藻有些错愕,她本以为太皇太后会问她刺客,或亲蚕宫尸体之事。

    “回禀太皇太后,军国大事,奴家一介妇人,恐怕难以……”

    “老身只是想听听你心中所言,又非让你定夺,况且,你不是自幼熟读诗、经、史书,就算不在朝中任官,想必也略懂一二。”

    这下更让孟藻摸不着头脑,自己入宫前确实喜好读书,但进宫后忙于习女仪,便没再翻过书。

    不知太皇太后是如何知道的。

    “有德之人可正纲纪,寡德之人可护国体。”

    孟藻回想起儿时,常与爷爷聊起这些话来,两人从东汉书聊到旧唐书,还未聊到五代十国,爷爷便撒手人寰。

    “老身明白有德之人为国之栋梁,但无德之人又从何而来?”

    太皇太后坐直了身子,似是要认真听孟藻把话讲完。

    “有德之人明大义,知礼节,群臣百姓莫不上行下效,纲纪自然无虑。有德者若温和谦恭,心系万民,轻徭役、均田产,黎民不知饥馑,百姓不识兵戈。但百官臣僚、皇亲贵胄之利定会削减,久而久之易生不臣之心,另立大统,则宫室有变。无德之人喜好大兴土木,横征暴敛,其臣子亲信可飞黄腾达,定对其忠贞不二,然万民流离失所,卖儿鬻女,终会揭竿而起,一呼百应,则天下有变。”

    “宫室与天下……”

    沉默良久后,太皇太后喃喃道。

    “说跑了说跑了……孟藻,老身召你来,本是想问询,这几日可见过生面孔?”

    “是刺客之事吗?”

    “老身问你,你如实对答便可。”

    “奴家从未见过生面孔。”

    “今日,你离开亲蚕宫时,可有异样?”

    “没有……只是有只蚕……”

    “蚕?”

    “蚕害了病,不过奴家已经医好,并无大碍”

    “那你……”

    太皇太后的声音戛然而止,孟藻抬眼望去,太皇太后嘴角歪向一侧,倒吸冷气,一手扶着左眼,一手支在膝盖上,似是头痛。

    两旁的侍女快步走到她身前,将沾着药水的毛巾敷在她额头。

    “孟藻啊……老身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

    太皇太后的头痛缓解了不少,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问道,但只能听见轻微的声音,又

    像是自言自语。

    从后苑出发时,应是酉时七刻,走到福宁殿,应是到了戊时。

    “回禀太皇太后……”

    “顼儿是晨正一刻下生的,那时外面不如此刻亮堂……”

    孟藻还未说完,太皇太后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太皇太后身旁的女侍皱起眉头,挥手示意孟藻可以走了。

    孟藻猜测,年近六十的太皇太后积劳成疾,头痛过后便会胡言乱语。

    她方才所说的顼儿是她的长子,神宗皇帝赵顼,当今圣上之父。

    “……顼儿出生那年,老身十六,和先帝住在濮王宫里,从没见过琉璃窗。濮王宫窗上贴得都是云母石,不怎么透光。顼儿常问道,孃孃,外边为何白茫茫的?老身就告诉他,那都是顼儿照亮的,因为顼儿不是寻常人,是带着天光降生的……后来老身的玩笑话还真应验了,先帝和顼儿都成了天子……”

    孟藻没有离去,反倒用心听了起来。

    宫里十之有九都是只有空壳的假话套话,很难听到这种肺腑之言。

    太皇太后睁开眼睛,在女侍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眼眸里蹦出不常有的光彩,脸也渐渐红润起来。

    “……顼儿自幼便爱吃羊,羊肉里最爱羊舌签,他十四岁那年,宫里每年购置四千多只整羊,少说有两千条羊舌进了他肚里,老身怕他痛风便不让他吃,他就大半夜从锅里偷来,用油纸包好夹在《贞观政要》里,每日翻开书本便吃上两条,时间长了,书页就都被羊油给染黄了。老身知道后就问他,为什么选《贞观政要》呢?顼儿说这本书最晦涩难懂,枯燥无趣,老身告诉他,这书里讲的都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治国良策,皆是圣贤之言,你猜顼儿怎么说?顼儿反问老身,既然都是治国良策,圣贤之言,那大唐今何在?老身气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说:大唐被羊舌给搅黄了!逗得他一直乐,我拿他没办法,只好让御膳房不要再给他做羊舌,谁知他又让内侍出宫给他买……”

    一名女侍看不下去,准备领孟藻离开。

    “太皇太后,奴家有一事不明,您如何得知奴家喜好读书?”

    这个问题从方才便萦绕在孟藻心头,即便这么问有些冒犯,太皇太后又有些头脑不清,但她依旧没忍住,问了出来。

    太皇太后停了下来,转过头看到殿里的孟藻,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随即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庄严神色。

    “天色已晚,老身也该歇息了。”

    孟藻离开福宁殿时,还未入夜,西方天穹一片深蓝,蟋蟀伴着干爽的晚风鸣唱不停。

    她走之前又问了一遍,太皇太后也作了回答,没有责怪她的无礼。

    早在孟藻入宫之前,她的母亲王氏便告知太皇太后,自己的幼女孟藻不似寻常女子,自幼便喜书卷,诗、经、论、史无所不通……

    她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母亲一直以来鲜少理会她,她记得最清的,是母亲厌弃的神情。

    入宫以来,那个从未探望过自己的母亲,居然会在太皇太后面前绘声绘色地褒扬自己。

    孟藻仍旧记得那个七夕夜,母亲伴着恨意的双眼。

    她始终无法将这两者视作一人。

    每逢这种时候,孟藻恨不得开一个天眼,看看当年到底是何种景况。

    对她来说,被困在凡人躯壳里最痛苦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只能管中窥豹般的见识天

    地,许多一闪而过的事情,自己终其一生都不会知晓。

    若是孟藻有天眼,她便不会以为福宁殿里的吱吱声是老鼠所为。

    她定会看到,圣上身着龙袍,通体发紫,蜘蛛般倒挂在福宁殿的高大房梁上,长指甲深深插在木头里,细细地啃噬着梁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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