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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花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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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儿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举着阳燧,让黄昏的日光恰好能照射在凹面,又在枯草上聚成一个小光点。

    孟藻惊讶地看着这个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她不是没见过别人生火,无论是靠着笨重的铁疙瘩——火镰,还是用上面涂着蜡的松木薄片——发烛,都没有阳燧这样轻巧神秘的方法。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玩阳燧,想让要儿把它交给自己举着。

    “要儿,你能否……”

    “吹。”

    要儿没有猜透主子的心思,反而让她吹气,认真的神情令孟藻无法拒绝。

    轻巧神秘的形式总是有代价的。

    两人一个举着阳燧,一个对着冒烟的枯草吹气,约摸半个时辰,才把火升起来。

    孟藻看到明晃晃的火焰时,没有激动,只觉得胸闷气短,天旋地转。

    待她回过神时,火焰已经升起半尺多高,火苗上透着一抹妖艳的紫色。

    不对,那不是火苗,那是她的文琦。

    要儿一手拿着两根木棍夹着蚕,一手不断向火堆里枯草,像极了在山野优哉游哉烤兔子的猎人。

    孟藻劈手把蚕夺过来,厉声训斥要儿。

    “要儿,你这是在干嘛?!”

    “文琦死了。”

    “死了又如何?”

    “烤着吃呀!”

    要儿并没有被孟藻吓到,反而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用两个水灵的眼睛看着孟藻。

    愤慨与委屈的情绪在孟藻心中绽放开来,她不仅保护不了文琦,还被自己的下人骗了,她真的以为,要儿能够把文琦救活。

    孟藻感觉似曾相识,在她七岁那年,爷爷给自己抱来的小狗闹了虫子,还未断气便被母亲扔到山岗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她这一生的命途。

    就在孟藻抱怨命运的过程中,她捧在手中的文琦动了。

    文琦身上的紫色外壳像冰雪消融一般,一丝丝地从它身上褪去,露出雪白的躯体。

    “这在我们家乡是一种常见的病,叫紫僵症,我们那儿的养蚕人为了给病蚕治病,都会用明火烤,片刻后紫僵便会痊愈。”

    要儿笑着向孟藻解释,眼中透着股得意。

    “要儿。”

    “嗯?”

    “戏弄本位很有趣吗?”

    孟藻故作严肃,希望能敲打要儿,让她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

    “待孟娘子自称‘本宫’时,会更有趣。”

    孟藻有些愣了神,宫里所有的妃嫔,只能自称“本位”,因为嫔妃的住所不能称为宫,只能称之为阁或殿,皇宫里只有一人能够自称“本宫”,那便是皇后。

    要儿语气闲定,一点都不像是玩笑话,莫非,她真觉得自己能当皇后?

    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不知从哪里窜来一只青黄相间的细长狸猫,兀自跳上屋顶,桐油般的两只眼睛瞪地浑圆,弓着背,两只杂色耳朵紧紧贴着头顶。

    孟藻回忆起,儿时便有一只皮毛泛着油光的野猫,常在自己家的院墙上游荡,伺机从看门狗的食槽里捞点好处,若是偷吃到一半被狗发现,便会露出这种半是惊惧半是威胁的模样。

    那只狸猫与孟藻对视了片刻,便像箭矢般弹起,直扑她的面门而来。

    孟藻躲闪不及,但狸猫并未抓咬,只是从孟藻怀中叼走文琦,跃下屋檐,贴着墙根,踏着小碎步走远。

    “文琦——”

    孟藻想要喝住它,又怕被宫人看到,不敢大声喊叫。

    同家猫不同,在外谋生的猫日子不易,通常碰上什么就吃什么,无论是剩饭菜,老鼠,鱼虾,还有各类小虫,它们都不挑剔。

    这没脑子的小畜生,定是把文琦当做肥美的珍馐了。

    “要儿,快去追!”

    狸猫叼着只白白胖胖的蚕,俯身钻进一片低矮繁茂的花圃,便没了踪迹。

    孟藻一路揪着裙摆,踏着窄步小跑,半晌才与要儿追来。

    元丰年间,当时的神宗皇帝病入膏肓。

    岭南一位知府进贡来许多鸢尾种子,本想栽培后给圣上服用,为其消肿解毒。

    谁料鸢尾方才开花,还未结果时,圣上便撒手人寰。

    当今圣上登基后甚是怀念先帝,便将这片鸢尾花圃留了下来。

    每至春暮,鸢尾花盛开,掌心大小的燕尾状花瓣紫中泛蓝,一抹荧黄花蕊在花心晕开,晴空万里时,这片紫色花圃便成了靛蓝苍穹的紫色影子。

    三年里,孟藻常望着这出神,心也随着被风吹起的层层涟漪起伏,直到阵阵酸涩涌上肺腑方才离开。

    如今鸢尾花期已过,花瓣大多凋零,零星几片残花褪去色彩,白里透紫挂在枝杈上。

    “要儿,追不到了……”

    孟藻轻声道。

    平地上都捉不到的狸猫,钻进花草间更是杳无踪迹。

    “喵呜——”

    要儿没理会孟藻。

    她踏进花圃,弯下腰,张大嘴巴学着猫叫,似乎想通过叫声将狸猫引出来。

    “要儿,你莫非懂猫语?”

    孟藻不解道。

    要儿伸出食指,贴在孟藻的唇间,对她轻声耳语。

    “嘘……孟娘子莫要吓到它,我们一起低头叫,说不定能把它引出来……”

    “奥……”

    孟藻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看着要儿认真的模样,弯下的腰肢,细嫩的叫声,眯起的眼角,以及露出的一颗虎牙,看上去倒真有些像猫。

    如果要儿是猫,定是条浑身乌黑透亮,唯独鼻尖与四只脚掌洁白如霜,世人常称这类猫为“踏雪狐”。

    “喵喵……”

    孟藻跟在要儿身后,低下头尝试着叫了声。

    “孟娘子,错了……”

    “怎么?”

    “那只狸猫为雌,你叫的却是个母猫声,母猫两两不合,引不出来。”

    “要儿,你能看出猫的公母?”

    “那是自然。”

    “公猫如何叫?”

    “你学我……喵——呜……”

    “喵——呜?”

    “公猫倒是没错,但是只病猫,也引不出来……”

    “那该如何……”

    “孟娘子,你气沉丹田,双手触膝,想象自己是只站在飞檐吊脚,对月嚎叫的大公猫,吸满气——喵——呜——”

    “喵——呜——呜——这样够雄壮不?”

    “雄壮虽有,但颜色错了。”

    “嗯?”……

    “母猫多半喜爱纯白或纯黑公猫,你的颜色太杂。”

    “叫声还分颜色吗?”

    “那是当然,你叫的像个黄白西瓜纹肥猫。”

    “喵——奥——呜——那这样呢?”

    “黑梨花背白肚猫。”

    “喵——啊——啊——这回总算对了吧?”

    “嗯……三色玳瑁猫,差得更多了。”

    正当孟藻再度吸气,尝试发出新的叫声时,她余光瞥见要儿正倚在花圃中的一颗大柳树上,手中紧紧抓着那只狸猫的后颈,令它动弹不得。

    原来,要儿早就抓住了那只狸猫。

    孟藻觉得自己太过愚钝,否则怎会又被她戏弄一番。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让她一直不顾主仆间的体统。

    “要儿,今后你不可再戏弄我了。”

    孟藻站直身子,带着怨气瞪向要儿。

    “孟娘子的神情和它好像。”

    要儿笑嘻嘻道。

    孟藻看向那只被拎起的狸猫,它四脚绷地僵直,两只耳朵吓得背到了身后,圆溜溜的两眼瞪得硕大,滴溜溜地来回转动。

    狸猫的滑稽模样险些把孟藻逗笑,坏了当下的严肃氛围。

    “文琦我救下来了,这个偷儿就交给孟娘子处置了。”

    未等孟藻回应,要儿便不由分说把猫塞到了孟藻怀中。

    狸猫大叫一声,两腿猛地一蹬,跃过孟藻肩膀,再度钻进草丛之中。

    孟藻虽未伤到,但翟衣的几根丝线被猫爪挂到,直直垂荡下来。

    要儿太过不分轻重,若是被狸猫抓到脸面,自己怕是连最次等的妃嫔也轮不上了。

    想到这,孟藻突然回想起,自己不是早就下定决心,这一世只活到十九吗?

    自从要儿出现以来,这几日她把这事忘地一干二净,仿佛这个念头从未出现过,自己也只是元祐六年的皇宫里,某个期盼成为妃嫔的世家女。

    也许是因为渐暖的天光,也许是风中飘散的莫名香尘,也许是这片已然凋谢但枝叶葱绿的花圃。

    她还想在明年春暮,鸢尾盛开时,再同要儿一起在紫云弥漫的花圃中学猫叫,捉住狡猾的狸猫。

    “要儿,你来得有些迟。”

    “嗯?”

    “再早上个把月,鸢尾便不会谢尽。”

    “若真是满地鸢尾,狸猫可就寻不到了。”

    “为何?”

    “到时遍地的花,会把眼迷了。”

    “若是花如江河般不懈,年年岁岁都开着多好。”

    “花不落下,果实如何复生呢?”

    “我宁可不要果实。”

    “孟娘子,今年的花未落,来年花又怎么开呢?况且花开花残,人才会记住它刹那的花期,唯恐凋败,目光才会停驻。”

    “要儿,明年你还在吗?”

    “孟娘子呢?”

    孟藻没有回答。

    任何人踏入四面宫闱,命途便早已不在手上。

    两人或去或留,也许早已注定,但她们自己却无法得知,又无从干预。

    就算信誓旦旦地把往后的愿景说出来,也不过是痴梦中的一番呓语。

    狸猫从草丛中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旋即轻盈地跃上柳树。

    活了上百年的柳树上朽烂出一个树洞,约摸两尺宽,就算是男子,也能不费力地钻进去。

    狸猫像树洞里探了探头,旋即跳了下去。

    “要儿,你说那会不会是狸猫的窝?”

    “要儿不知……”

    树洞若真是狸猫的窝,里面说不定有许多巴掌大的小猫崽儿,带回去养大,便是自己的猫了。

    带着偷狸猫孩子迫切心情,孟藻悄悄趴到树洞边,探头望着漆黑无光的洞底。

    一抹紫色的暗光在黑影里扭动。

    莫非还有紫色的小猫?孟藻心想。

    紫色暗光越来越近,孟藻也伸出双手,准备抱住那只探头的紫色小猫。

    霎时间,树洞中伸出一簇紫色藤蔓,如电光般缠住了孟藻的手腕与脖颈,将她拽下树洞。

    孟藻想要大叫,喉间却透不过一丝气息。

    她伸出双手,却碰不到任何东西,只能任凭自己不停坠下。

    树洞似是有万丈深,洞口处的亮光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颗星,消失在没有尽头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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