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到了家,林氏抱了柴禾在东屋点上火盆,周芜去厨房打热水,安宝自己脱了衣裳洗澡。
火光映着小家伙稚嫩的脸,眉眼俊秀,白净可爱,跟周芜小时候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就是瘦了些。
等他洗好了热水澡,林氏端来姜茶,祖孙三个一人一碗,驱驱寒气。
喝完了,林氏长舒一口气,戳安宝的小脑袋,“你素来机灵,这回怎的犯傻?要是淋雨生了病,叫我跟你娘如何是好?这不是要了我们的命吗!”
安宝自责地低下头。
周芜说:“可是为着束脩?”
“娘,你为何总能知道我心中所想?”安宝圆圆的眼眸里闪着亮光。
张东财办的私塾每人收取修金四斗米,另有初次拜师须得两壶酒十条肉干。安宝知晓为着送他去读书,几乎花光了家里的银钱。
安宝说:“娘,我不去读书了,咱家的粮要回来罢。”
林氏道:“咋不读哩,你爹小时候想读还没得读。”
“爹不曾读过书,那我为何要读书?”
“学你爹那个泼皮作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好生读,将来考个秀才光宗耀祖,咱也弄个私塾,挣得多还体面。”
安宝不想当私塾先生,他又去瞧周芜。小脸昂着,圆圆的眼睛里有委屈,还有倔强。这性子还真像赵怀宝。
周芜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对林氏说:“张东财品行不好,这书不读也罢。”
林氏嘴唇嗫嚅了两下,皱眉道:“我也舍不得咱家安宝被人磋磨。可那送出去的东西哩,我估摸着姓张的一粒米也不肯退。”
周芜说:“可以试试。”
一听这话,祖孙两个都瞧着周芜,灿烂的火光在眼眸里跳跃,一闪一闪很是好看。
周芜笑了一笑。火光笼在她身上,仿佛罩了一层神秘的薄纱,柔美的面庞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在安宝心中宛若神明,无所不能。
周芜略想一想,说:“我们与张家隔得远,平素无甚交集,一时无从下手,须得先打听打听他家的情况。”
林氏道,“这事交给我,明日我去买两块豆腐。豆腐西施最是嘴碎话多,跟她打听一准能知一箩筐。”
周芜点头说好。
“那我呢,娘,我能做些什么?”安宝问。
周芜说:“你呀,就说淋了雨生了病,在家养两日。”
“娘,我没生病哩。”
林氏道:“听你娘的。”
…
晚饭,周芜烧火,林氏做饭。
野菌子做的浇头很鲜美,再一人一个四喜丸子。吃完了肚子饱饱的,人也暖的。
“娘,五祖母家的小狗来了。”安宝说。
两家紧挨着,在院墙上开了一道小门,小狗闻着味儿便过来了。
“这小畜生鼻子倒是尖。”林氏是舍不得拿粮食喂狗的。只给了几根青菜,半碗面汤又加了一勺野菌浇头。
小狗吃饱喝足睡在廊下,林氏瞥了一眼由着它去了。
晚风中木门晃荡地厉害,林氏想,阿芜说的是,这门得换个结实的才行。锁好门,吹了蜡烛。屋里黑漆漆,只火盆里还有两三点小火星,在静谧的夜里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想着张家的事,林氏一时没睡意。她翻了个身,听见周芜问:“睡不着?”
“你也没睡哩?”
周芜猜到林氏在愁什么,安慰道:“这事算不上什么,比我们从前遇到的那些事,差远了。”
林氏一想,也是,比起人吃人那会儿,如今的日子好了太多。
这些年经历的种种,回想起来,幸好有阿芜支撑着这个家。她感叹了一声,“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就是救了你跟你娘。”
提起陈年旧事,周芜怔了怔。
林氏闭上眼还能想起十五年前的情景,大清早,河面上起了雾,跟瑶池仙境似的。她在河边浆洗衣物,一抬头见远处飘来一块木板,上头还趴着两个人,饶是她性子泼辣,也被吓得不轻。
“当时你娘后背上还插着箭羽,鲜红的血染红了衣裳,我吓得腿软。还是怀宝那小子胆子大,去请了郎中来。他自小性子野,成日里闯祸,也就你来了我们家之后,他才安生许多。”
“可不安生哩,背着我同别人说,我是他的童养媳。”
提起这事,林氏忍不住笑了。那时候别的小子多瞧阿芜一眼,怀宝都不乐意。
“要是怀宝还活着就好了,哪个也欺负不了咱们。”林氏长长地叹了声气。
“这不还有我呢。”周芜说。
“是哩,你是老天爷送来我们家的福星。”
福这个字,与周芜不搭噶。这穿越的二十几个年头里,她的运气委实不怎么样。但她还是说:“有我这个福星保佑着,我们以后的日子好着哩。”
“那是。等将来安宝娶了亲——”
她声音略有拔高,安宝醒了,迷迷糊糊道:“祖母,你叫我?”
“没人叫你,快睡吧。”
安宝这一打岔,两人也没再聊下去。黑暗中,渐渐沉入梦乡。
…
周芜做了一宿梦,第二日起时,林氏已经出门了。
安宝也早早醒了,告诉她祖母煮了粥,还有一锅煎饼。
周芜坐在床边,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阳光,好一会儿才把乱糟糟的梦给忘了。吃过饭,将绣筐搬出来,裁剪布片。
安宝折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字,从廊下写到门口。他的字又大又宽,像个鬼画符。林氏从外面进来,心里想着事没注意,进了门脚下踩了两脚。
“祖母,你踩我字上了。”安宝嘟囔一声,跑过去重新描补。
林氏买了豆腐和鲫鱼回来,一进屋,将鲫鱼丢地上,随它们蹦去,“你可知张东财先头的媳妇是怎么死的?”
周芜摇头。
林氏道:“张东财这个黑心肝的,逃难时先是卖了媳妇换了一斗米,后来与人换了自己的亲骨肉。他家媳妇后来逃回来找孩子,得知他们丧心病狂易子而食,便要跟他们拼命,却反被他们一家三个合力杀了。”
她顿了顿,喝口水接着说:“回来的路上好巧不巧碰见张婆子跟卖鱼的陈老五讨价还价。我想着试探一二,就提了一句‘你家先头的儿媳妇’,你猜怎么着,她当时脸色就白了,慌里慌张说家中有事,跑得飞快,鱼也不买哩。”
说着,她朝河边的老桂花树抬了抬下巴,“一身香火味,啧,八成是怕被索命,求老神仙保佑哩。”
村里的老桂花树下有一个土地庙,村里人都爱去那儿拜拜。
周芜听完,眉头皱了许久:“娘,我有法子了。”
“啥法子?”
周芜放下剪刀,起身进了东屋。
东屋除了一张床,就一个衣柜。林氏跟着周芜进屋,见她在床边蹲下,撬开一块砖。那是他们家藏钱的地方,买鱼买豆腐的银钱就是从这儿拿的。拿钱的时差点碰到白瓷瓶,将林氏吓得不轻。
林氏恍然大悟:“你想用沈少东家送你的药?”
“啥呀,祖母?”
林氏没说,双手按着安宝,不让他往前凑。果真,周芜取出了墙洞里的白瓷瓶。林氏一想到沈家那个美貌的姨娘吸/食了这药,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仍心有余悸。
“小心些,莫弄到你身上。”林氏说。
“碰到了会死人吗?”安宝问。
林氏与周芜俱是一怔,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但转念一想,他是见过死人的。
周芜告诉他:“闻一点不会死,会做噩梦。梦到心里最害怕的人和事。若药量过多,就有可能被吓死。”
她说完,林氏叮嘱道:“安宝可不许碰这瓶子,晓得不?”
安宝点头,认真道:“晓得了,安宝不碰。”
…
初五这日,张东财去友人家里吃喜酒,家里只张婆子一人。
她中午煮了半条肉干,一人全吃了,还喝了两杯酒,这会儿正躺在藤椅上剔牙呢。忽见家里来了人,抬起身子一看,是赵老三家的老寡妇。
她撇嘴笑了一下,“呦,这不是赵家三嫂子?你家安宝可好些日子没来念书哩。”
“孩子病了,这不过来帮他告个假。”
“多大点事,叫他在家好生养着,不碍事。”
林氏道了声谢转身走了,出门时从袖子里掉出一样东西来。
张婆子见了,立时两眼放光,她蹭一下从藤椅上起来,捡起来见是个嫩绿地绣两朵粉莲的香囊,幽幽的香气煞是好闻。
张婆子伸头探出门外,望着林氏走远的背影嗤笑道:“这老寡妇,一把年纪还挺爱俏。”拍掉香囊上的土,戴自己腰上。
两刻后,林氏假意来寻香囊。进了院子,见张婆子在藤椅上睡着了,林氏喊她两声不见醒,口中还说着胡话。
“主意是喜儿出的,你别来找娘啊。”
“不是我卖的,都是喜儿和东财。”
“你要索命找他们去啊。”
林氏呸一口,换走了她腰间的香囊。出了张家,一路小跑。远远地瞧见周芜在家门口等着,林氏不禁笑了一笑。
“怕啥哩,沈少东家的药稀奇得很嘞,寻常人哪能发现香囊里的古怪。”
话虽如此,但相依为命多年,不见着她平安回来,周芜心里便会担心。
原本计划由林氏第二日去张家,点一点张婆子供奉祭品给老神仙。但不曾想,当夜小狗在窗下叫唤。林氏悄悄到门口瞧了瞧,只见老桂花树下有几点火星。
“看来是吓得不轻。”林氏等到下半夜,火光熄灭后摸到老桂花树下,有酒壶有肉干,当下就笑了。
拎着东西到家门口,她停下来喘两口气,抬头隐约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轮廓,她笑道:“接着,那还有呢。”
林氏又去了一趟,抗回来一袋子米。她掂了掂袋子同周芜说:“一斗,正是卖她儿媳妇的一斗。”
借了张家媳妇的名目,不可全收为己有,酒和肉干只藏起来一半,剩下的一半和那一斗米,送去张家媳妇的娘家。
“天快亮了,待明日夜里再偷偷送去南塘。”林氏累着了,沾了枕头没多久就响起了鼾声。
周芜一夜未睡,听着外面的动静。
第二日,风平浪静,倒是五婶娘从她娘家回来了。
夜里,托姚氏照看一下安宝,周芜与林氏一道去了南塘。南塘离他们家有些距离,又月黑风高实在不放心林氏一人摸黑去。
漆黑的夜里,两人手拉着手,俱竖着耳朵凝神听周遭动静。偶有几声虫鸣,惊得人寒毛直竖。
好在有惊无险,悄悄放下东西便走了。
姚氏在家里等得心焦,安宝早就熬不住夜在她怀里睡着了,到后半夜总算见两人安稳回来,她双手合十说句阿弥陀佛。
又道:“你俩下回可不能这般冒险,咱们家又不是死绝了,便是阿游不曾回来,我娘家兄弟和侄子还在哩。”
林氏将睡熟的安宝接过来,说:“这没做成亲家,哪好意思使唤人家。”
姚氏斜她一眼,“妯娌几十年,可不曾见你客气过。”
林氏笑笑,“行了,不早哩,你也早些睡吧。”
又过了几日,无论是张家,还是南塘那边都不曾有什么风声传出,周芜和林氏才彻底放下了心。
这时候,最期盼的秋收开始了,一家人都在地里收豆子。周芜和安宝抽空回来做午饭,正要送去田里,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在院子外张望。
那酷似张婆子的脸庞,叫周芜心里咯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