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初秋的风雨里藏着几许凉意,还有些霸道,一阵阵吹过,拽着树上的叶子一起落下。
周芜在树下挖野菌子,顾不得头上的叶子,直到雨势渐大,毛毛细雨变成冷泠泠的珠串,这才背起背篓下山去。
到山下的小溪边,洗了手,拨掉头上落叶,忽听有人问路。
“小嫂子,敢问你们村赵里正家如何走?”
一抬头瞧见两个陌生男子,穿着蓑衣,牵着马,周芜下意识地按住砍柴刀。
其中年纪稍长者,笑着道:“小嫂子莫怕,我们是衙差,奉命来办事。”
饶是他如此说,周芜也未将砍柴刀放下,起身道:“不知两位大人寻里正何事?秋收还未到,此时来收秋粮税还太早哩。”
“你这小妇人,哪来这许多话——”年轻的那个衙役未说完被年长的衙役拦住。
他道:“我二人并非为催纳赋税而来。小嫂子许是还不曾听说,新朝初立,陛下仁厚爱民,不仅下令减轻徭役,还免了洛川一带十二县一年赋税。”
“师爷,您同这乡野无知村妇解释作甚,她哪里懂得这些,怕是连新朝皇姓都不知晓。咱们去前面问问罢,莫耽误了县令交代的差事。”
不远处,正有田间劳作的村民扛着锄头走在小道上。年轻的衙役欲上前询问。
周芜这时道:“赵里正是我夫君族叔,与我家相去不远。”
那师爷笑着拱手道:“有劳小嫂子带个路。”
周芜背上背篓,撑起伞,走在前面。她似随意说道:“听大人的口音,不是陈县人。”
“当然不是,我们师爷和县令大人可都是京城来的。”
“京城的口音我听过,跟这位师爷讲的不太像哩。”
“是,在下祖籍原州。”
周芜眼眸低垂,应了一声:“哦。”
年轻衙役轻笑道:“你不晓得原州在何处吧,那可是咱们大楚的龙兴之地,英明神武的陛下就出自原州。”
年轻的衙役说起新帝,分外崇敬。讲起新帝如何骁勇善战,如何运筹帷幄,又是如何知人善任,结束了长达十多年的乱世,平定四海……
“到了。”周芜停在岔路口,也打断了年轻衙役滔滔不绝讲述新帝的丰功伟绩。她指着东边,“往东一直走,第七户,门口有两棵桑树的就是。”话音一落便往西去。
师爷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年轻衙役道:“师爷,您怎地不走哩?”
“我瞧这妇人不止生得貌美,且姿态清绝,不似寻常乡野村妇。你可曾注意,她只在初见时慌乱了一下,这一路走来很是淡定。”
年轻衙役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洛川这一带,活下来的哪个不是鬼门关走过几回,胆量比别处的女子大些罢了。
他想了想说:“师爷,您莫不是……瞧上她了吧?”
“胡言乱语。”师爷收回视线,催促道:“快些去寻里正,早些完成县令的吩咐。”
…
乡野小道一下雨坑坑洼洼,周芜提着裙角,走得小心。听到老牛“哞哞~”叫,伴着赶牛的声音,她赶忙避到一边去。车轮趟过水坑,还是被溅到了几点泥水。
她低头抖了抖,却听牛车上两个大娘议论她,秋风将“童养媳”、“小寡妇”几个字吹进她耳朵里。周芜抬起头,清冷的眼眸与两人对了个正着,直瞧得二人心虚地瞥开眼。
牛车在大柳树那拐了弯,周芜继续往西走,越往西路过的荒屋越来越多,阴沉沉的乌云下,残垣断壁淹没在半人高的枯草中尤为荒凉。周芜提了提肩上的背篓,加快了步伐。
小道的尽头就是她的家,三间四架梁的青砖瓦房,是八年前她和赵怀宝成亲时建的。
新房子没住多久赵怀宝就被拉去当兵,再后来陈县被起义军占领,殇帝久攻不下,命人决了江堤,大水飘没洛川一带十余县,冲毁房屋不计其数。无数人家妻离子散,他们也不得不逃难去了别处。
到今年,新朝建立,皇帝下令流民回迁,整个落霞村活着回来的村户不足三成。
周芜一家算是幸运,千难万难好歹全须全尾回来了,房子虽破但还能住人。就是一到下雨天四处漏水,底下需放着木盆,滴滴答答的漏水声和着外面的风雨,听着很是热闹。
紧挨着他们家的是赵怀宝的五婶娘家,从她家门前走过,周芜往里看了一眼,大门紧闭。想来今儿是留在她娘家了,周芜心里小小的松一口气。
到家门口,嗅到一丝馥郁清甜的桂花香,有些讶异,遥遥望向远处的老桂花树。经历过战火、洪水和饥荒,活着已是奇迹,不曾想,它今年还能再开花。
“娘,河边的老树开花哩。”周芜推开木门,对坐在廊下的妇人说。
那是她的婆母林氏,瘦削的小老太太,头发半白,但手中针线飞快。
林氏见她回来,撇了下嘴角道:“老树尚且知晓开花,你却不知趁年纪轻赶紧找个好人嫁了。”
听口气,还在生气哩。周芜无奈地笑了笑,收起油纸伞倚在墙角下。
世道乱了好些年,今年终于安定了。鳏夫再娶,寡妇再嫁,破败的村子里渐渐有了热闹气儿,林氏便也想替她寻个好人家改嫁。
周芜晓得林氏是好意,不过她一门心思挣钱,撑起这个风雨中的小家,无暇在嫁娶一事上浪费心神。
忽而肩膀一轻,是林氏起身帮她把背篓取下。
周芜回头冲她笑了笑。
轻轻浅浅的笑似凌清秋风里摇曳的点点桂花,隐在繁枝绿叶间,不起眼却有道不尽的细腻雅致。
林氏嗔她一眼,苦口婆心道:“张夫子长得不错,与你年纪相仿,光是收束脩和修金就够你吃喝不愁哩。再一个,你俩要是成了,他教安宝读书岂不更用心?”
“娘,既已回绝了张家,还提他作甚?”
还不是一想到为了孙子读书,送去张家的那些束脩,真叫人肉疼。
林氏叹口气,提起针线又放下:“那姚家侄子呢,他是你五婶娘的亲侄子,打猎的一把好手。人老实,还勤快,跟他那对懒货爹娘可不一样。你若嫁过去,单看在你五婶娘的面子上,他家便不能欺负了你去。”
周芜在林氏身边坐下,卷起袖子研磨香料。种地顶多混个温饱,趁着地里不忙,上山采点野菌子,再做些针线才能攒下几个铜板。
周芜的针线活不行,只能打打下手。反倒是林氏手巧,将周氏的家传学得个七七八八,靠着这点手艺他们一家三口才没有饿死。但这不是长远之计,做针线既费神又伤眼睛,林氏年纪也大了,得另谋营生。
林氏说了一长串不见她回:“我同你说话,你听着没?”
周芜拉回思绪,道:“我同五婶娘说了。”
“说了什么?”林氏反应了一会儿,气道:“我说呢,姚六妹今早对我冷着张脸作甚?合着你早回绝了她!”说着尤不解气,伸手点她两下,“我年轻时要是碰上一个好的,二话不说就改嫁哩。”
“当真?”
“休要打岔!”
“那行,你说话时手里别停啊,我看你今日没做几个香囊,这可不成,咱们还指着这个过日子呢。”
林氏瞅了一眼旁边的绣筐,这两天净想着劝她改嫁,手上确实做得慢了。
周芜又说:“阿游这一趟出去有点久,也不晓得出货顺不顺利。”
阿游是隔壁五婶娘的儿子,在沈家的商队里,南来北往跑买卖。林氏做的香囊托他带出去卖,一趟下来能挣个二三两,是家里收入的大头。
一提起这个,林氏的心神就被拐跑了。按理驱蚊防暑的香囊,夏天最是好卖。但买卖这种事,林氏不敢说绝对,只道:“应该快回来了,走时说会回来秋收哩。”
“要是卖得好,咱们家也把屋顶修了。”
西屋损坏最严重,屋顶破了个洞,床也泡坏了,因而祖孙三人只能挤在东屋的床上。周芜说:“没个二三两银子怕是修不好。”
林氏道:“也不用修多好,请工买瓦,再吃两顿饭,差不多一两出头就成。”
“一两怕是不够的,至少大门要换一换,风要是再大一点,便要吹塌哩。”
林氏望了一望秋风里颤巍巍的大门,像个拄了拐杖的古稀老翁。她赞同地点头,“确实要换个结实的。”
周芜一点点说着家里哪些要修理,哪些要更换,林氏的心思便跟着她转,哪还有工夫提改嫁的事。
周芜低着头捣香料,杏眸里笑意浅浅。
等到天色渐暗,她道:“娘,雨天路滑,你早些去张夫子家接安宝回来罢。”
“行。”林氏放下针线,撑起伞走到雨里才回过味儿来,“又叫你蒙混了过去,你且等着晚上再同你讲,反正躲是躲不掉的。”
周芜只笑笑不回她,弯腰搬起绣筐放屋里去。趁着她接安宝,周芜去厨房准备晚饭。祖孙俩爱吃面,晚饭便做菌菇面罢。
她洗了手,先把面和上。菜倒不必做,前天村里有户人家上梁,请林氏过去帮忙烧菜,带回来些吃剩下的菜。还有几个四喜丸子没吃完,周芜闻了闻,没坏。
忽听鸡窝里一声“咯咯哒~”,周芜摸进鸡窝,找到了一枚热乎的鸡蛋。她拍拍母鸡的小脑袋,“今日表现不错,等安宝回来捉蚯蚓奖励你。”
…
这一等却等了许久,等到外面雨停了,黑漆漆一片,只有呜咽凄凉的风声在小院子里回旋。
“娘,安宝?”周芜站在门口呼喊,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野地里传去很远。她又高声喊了两声,如石沉大海,她一人站在无边的夜色里,心里也空落落的。
凉风一阵阵往衣襟里灌,周芜拉了拉领口,转身回屋提上灯去接人。走到门外想起前阵子有两个女子走夜路遇害,便又折回去拿上砍柴刀。
一开始还仔细避开脚下泛着光亮的水坑,再后来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着千万不要出事才好。深一脚浅一脚,心中焦急,几次差点摔了。终于,走到岔路口听到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娘?”
那一头林氏回道:“你怎的来了?”
“你们回来晚了,我有点担心。”
“担心啥,这条路我走了大半辈子哩,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家。”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跟前,周芜提起灯,有些奇怪,只见林氏的比甲裹在安宝身上。小家伙低着头,安静得很。不等周芜开口询问,林氏已愤愤道来。
“张东财不是个东西!咱没同意亲事,他竟然小心眼到作践孩子。天上下着雨,他让安宝站在外头,还说咱安宝忤逆师长,放他娘的屁!天底下再没有哪个孩子比我们安宝更懂事哩。”
家里就这一根独苗苗,还没生下来时爹被抓去当了壮丁,到了会走路又是打仗又是闹洪水。婆媳俩在那乱糟糟的世道里千辛万苦护着他长大,今儿却叫别人磋磨了。
周芜听得心疼,摸一把小孩的手,冰凉冰凉的,她沉下声道:“先回去。”
“回来时,不肯我抱,非要自己走,这倔性跟他爹一样。”林氏说着,接过了周芜手里的灯和砍柴刀。
周芜弯下腰,一把将小家伙抱起。饶是想尽办法给他补营养,还是瘦弱得很。湿透的衣物在她手心下渗出水,周芜鼻子一酸,泪水湿了眼眶。
安宝动了动腿,他七岁哩,阿游叔说他是小大人啦,不能总是要娘抱。
“听话。”
周芜一开口,到底没忍住,泪水掉下来,温热的水珠砸在安宝的手背上。
安宝怔了怔,安静地趴在娘的胸口,“娘,安宝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