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林馥华也死了,从栗八子到林馥华,徐苓数不清自己到底送走过多少人。
昭仪薨逝,帝大恸,罢朝一日,给足了林家面子。
三日后,林昭仪灵柩葬入妃陵,而承载着她魂灵的牌位,既无权入皇庙,也回不了林家,最后由大皇子晋王做主供于寺庙之中,享永世香火。
这日细雨绵绵,晋王抱着灵牌,五皇子和三公主在他一左一右站着,双眼通红,赵宝珠年纪大,除了脂粉盖不住的悲怆外,还算得体。
年纪尚幼的五皇子就不行了,他性子软,又是三个里最小的一个,被林馥华和兄姐仨宠着长大,正是最黏母亲的年纪失恃,哭得根本停不下,几天下来,眼泡红肿,嗓子都哑了。
他哭哭啼啼地跟兄姐走着,鼻涕眼泪一股脑全擦在孝服上。
“去为母妃上柱香。”
赵宝珠蹲在弟弟跟前,拿帕子轻柔地擦拭他斑驳的脸蛋,身后晋王和住持商讨着什么,林家人不能跟来,宫里考虑不到的母妃身后事都由兄长挑起重担,他们的父皇,除了在母妃的尸体前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悼词外,什么都没有过问。
一朝从天上人间落入凡尘,也就是一夕之间而已。
金橘姐姐告诉她,母妃死前替她选好了驸马,是个清贵简单的人家,在父皇那儿也过了明路,等年纪到了嫁进去,有外祖父帮衬着,什么委屈都不用受。
哥哥坚决学普通人家为母守孝三年,不管是外祖父选的贵女,还是父皇挑的,他都一应推辞。
赵宝珠知道,哥哥是心灰意冷了。
对朝堂,也对父皇。
皇权之下无父子,更无夫妻。
“大皇兄,三皇姐,五皇弟。”
赵宝珠循声看去,赵泓颉出现在堂外,她诧异道,“四皇弟怎么过来了?”
赵泓颉跨过门槛,走到门口的木桌上取了三炷香,对着林馥华的牌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把香插进香炉后,温声解释道,
“母后不便前来,让我代她告慰昭仪在天之灵。”
“再者,我受大皇兄受业解惑多年,于情于理,都该来送送昭仪。”
晋王力有千钧地拍拍他的背,眼里浮起欣慰的笑意,
“看来四皇弟真是长大了,劳皇弟也替我同皇后娘娘说声多谢。”
赵泓颉摆手,谦逊有礼。
“母后已和父皇请示,大皇兄游学前,五皇弟可随皇兄一块儿住在晋王府,等皇兄出游后再搬回皇子所,由昭仪生前的一等宫女金橘伺候。”
“真的吗?”赵宝珠扬声,激动道。
母妃去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五弟,不管怎么周密安排,最后都不满意,若五弟能跟在大哥身边一段日子再回宫,是再好不过了。
赵泓颉点头,“我作甚要骗三姐。”
“太好了!”赵宝珠捏着帕子,难掩喜意。
“皇后娘娘恩情,无以为报,日后若欲难处,四皇弟尽管来问,必定知无不言。”晋王许下承诺。
从寺庙出去后,赵泓颉令马车赶往西大街,在一包子铺前停下。
随行的宫人满腹疑惑地看着主子在包子铺买下两个豆沙包子。
这是体察民情?
他不知道的是,在赵泓颉回到马车后,方才满脸谄媚的包子铺老板摊开手心,上面放着一叠起的小长纸条。
而这轻飘飘的纸条,一路被人送进了相隔几条街远的徐府。
当今执金吾首领徐伏,徐大人的府邸。
-
万寿节,大周成帝诞辰。
各路人马使出浑身解数,百官献礼,奇珍异宝多到一间屋子都装不下,六宫妃嫔献舞的献舞,抚琴的抚琴,可谓能人迭出,想得到想不到的东西,都能在这儿瞅见。
各种奇思之下,徐苓送的礼难免泯然于众人,不过她是皇后,心意到了,没人敢多说什么。
晋王游学在外,一时赶不回溧阳,便四处搜罗了各式兵书托外祖父林相转赠,他搜罗的这些,都是当世难得的孤本,成本少时习武,虽说现在不用亲自上阵排兵,但热血犹存,仅以父子亲情论,大儿子的礼,确实送到了他心坎上。
便赏了晋王府不少银子。
赵泓颉则当众舞了一段剑舞,身姿飘逸,据说私下废了不少功夫去练,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一处好肉都没有。
成帝佯装不乐问他,别人送的都是实在东西,他却送一段摸不着留不住的剑舞,是不是太敷衍了些。
赵泓颉不卑不亢,回答到,父皇坐拥四海,什么好玩意儿没见过,他没钱又没人的,去哪儿弄好东西,所以转念一想,父母在世界上最宝贝的可不就是自己的孩子了,有什么寿礼比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越来越优秀更好的呢。
既卖了惨,又撒了娇,加之今日成帝心情也好,舐犊之情很容易就被点燃了,成帝看向赵泓颉的眼神越发和蔼慈爱。
天家父慈子孝,底下会来事的官员又是好一顿吹捧。
“皇后教子有方。”
徐苓低头数着珠串,似乎赵泓颉对她的吸引力还没一串佛珠来得大,“臣妾惭愧,四皇子身为人子,所拥有的一切皆仰仗皇上,孝悌恭敬实乃本分。”
说的不无道理,成帝配合着点点头,后就转首与旁的妃嫔说笑开来。
歌舞再美,总有看烦的时候,成帝兴致缺缺地靠在位子上,眉目间隐约有不耐的情绪闪过,一旁的老太监察言观色,趁机附耳提议道,
“皇上,老奴听底下的滑头说今儿个皇上万寿,不光宫里有庆贺,外头也替皇上贺着呢。”
成帝一听,果然来了兴趣,悄声令徐苓替她掌着这边的宴会,自己却寻借口离了开去。
脱去龙袍,换一身王爷规制的常服,成帝命人去会上寻来负责宫外守卫的执金吾统领徐伏,等一切准备就绪后,马不停蹄地开始了他难得不为政务所累的微服私访。
大太监的小道消息还是靠谱的,御极以来他励精图治,不说整个大周,至少溧阳及近畿地区百姓生活算得上富足,为了表达对君王的崇敬之情,溧阳城自发装点起了红灯笼,喜庆的氛围弥漫了整座城。
特地赶在这天成婚的人家也不在少数,帝王诞辰,可是上上吉祥日,敲锣打鼓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进耳朵里,可比中规中矩的歌啊舞啊的有趣多了。
身处闹市间,成帝破例允许自己暂时忘却帝王的身份,一路上碰到撒喜糖的,竟也举高了手冲过去抢上一两包平日里连宫里的猫都看不上的蜜饯果干,看得跟着一块出宫的老太监那是一口气上不来,一口气下不去的,折腾得他都没力气劝了。
人家都说少年气盛不服管,这皇上都要四十了,怎么还跟个猴儿似地上蹿下跳,简直比八岁幼童还累人。
不过热闹也就这一会儿,等人烟散去,成帝也捡起了抛在脑后的帝王身份,提起要去徐伏的府邸坐一坐,
“大皇子赠的寿礼是兵书,朕一人阅览多少缺点趣味,既然徐卿善此道,可愿与朕一同阅之,切磋一二?”
天子莅临,徐伏岂有说不的道理。
一群人走到徐府门前,当初把徐伏调到溧阳做执金吾时,成帝打算赐的并非这个宅子,是徐伏上奏说自己孤身一人,俸禄也不高,给他近百室的房子,花钱请人打扫就要废不少银子,他么又不住,实在太浪费了,成帝一想也对,于是才改赐了现在的徐府。
突然收回赐下的府邸,换了个小的,成帝觉得不太能够彰显徐伏的地位,为了让徐府能更好地统领官宦子弟居多的溧阳守卫,他亲自墨宝,徐府大门上高高悬挂的牌匾上的“徐府”二字就是出自他手。
“不知皇上驾临,府中稍有凌乱,还请皇上莫要责怪。”徐伏领着成帝往府中书房走。
成帝爽朗一笑,“徐卿若是早有准备,朕就未必会来了。”
徐府小归小,却是五脏俱全,通往书房的小径两边隔两步就种一颗树,成帝抬头看了会儿,问道,
“这是桃花树?”
徐伏跟着抬头,“回皇上,正是桃花树。”
“桃花树招桃花,”成帝道,“徐卿莫不是急着娶妻。”
话音刚落,就听一女子惊呼声起,徐伏也听到了,他退后一步抱拳,开口有些艰涩,
“皇上恕罪,她是臣近来刚纳的妾室,市井出身,不大懂规矩,臣日后定严加管教,令其静思己过。”
说完,他朝声音来处斥道,
“成何体统!还不来见过皇上!”
怯懦的粉色绣鞋慢慢露出全部花色,女子缩肩弓背,只敢偷偷觑一眼怒视着自己的徐府,咬唇说道,
“妾身司徒氏,见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妾室,成帝不至于和她计较,正打算开金口让人退下。
只是抬首瞬间,
女人泫然欲泣的眉眼蛮横地冲碎他周身牢牢竖起的屏障。
“平、身。”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入无人山谷,反复回荡。
桃花树下桃花现,月季香似牡丹来,
是以,
见者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