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皇上近来怎么了,下了朝就往宫外跑,也不见召幸谁,莫不是真如传言所说,在宫外养了女人?”宫装女子掩唇说,面上是随意的打趣说笑,可捏着粉白花朵的手,把根都掐成了深绿色。
皇上年纪越大越不热衷后宫事,几乎人人心知肚明,原三年一次的选秀也因此停了,长春宫那位没了之后,除每逢十四五外,皇上一月也不见得宠幸妃嫔,没人尝到甜头,三宫六院再多不满,也只能藏肚子里。
可现在,宫外的风言风语都传到宫里来了,说是皇上强夺臣子妾室,藏于深巷,日日颠倒宠爱,似有专宠之意,平衡忽被打破,难怪她们忍不住嘲上几句。
年轻些的妃嫔脸上的妒色脂粉都盖不住,徐苓扫过每个人的神情,大红的唇轻启,
“百姓不知事,你们也不知事?皇上心系黎民,勤政不辍,你们都看在眼里,人云亦云,身为宫妃你们就是这么管束自己宫里人的?”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皇后怒气起,也非一般人能受。
六宫妃嫔当即跪地,连声请罪。
到了晚间,御驾按规矩驾临未央宫。
皇后整装相待,妆容精致无暇,每一刻肌肤都用心刻画,精美得连昏暗的烛光都不能损她美貌分毫。
“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皇后可是遇着什么好事了?”成帝饮一口茶水,朝她笑着道。
徐苓垂眸,手指摸了摸脸,苦笑道,“臣妾不过俗人,今晨见几位妙龄妹妹们,青春正好,笑靥如花,才顿觉自己早不复二八年华,才让佩环细细妆点一二,好从镜中窥得当年,聊慰一二。”
少见皇后露出寻常女子情态,饶是已经在宫外耗费大半心神的成帝也纳罕地拍拍她手,“皇后才过桃李,风姿绰约华,朕观之,甚喜。”
徐苓抽回手,喜悦中带着点艰涩道,“皇上一言抵旁人千语,左右臣妾是不惧了,只是可惜妹妹们。”
“怎么,她们到你跟前说三道四了?”成帝眸色暗了下来。
“皇上勿怪她们。”徐苓道,
“几个妹妹也是替皇上着想,虽说心性不定了些,可到底年轻,没见过皇上几面,不熟悉皇上秉性也不是什么大错的,臣妾都已细细敲打过了。”
“不过皇上,众口铄金,臣妾在姑母处耳濡目染,自知皇上是坦荡君子,可到底”
她担忧地看着成帝,上半身倾向他,眼角略下垂,显出一丝疲态。
男人挑起她瘦削的下巴,顾左右而言它,
“朕很是好奇,先后她,是如何想朕的?”
“姑母吗?”
“是啊,她与朕朝夕相伴近十年,皇后能告诉朕,在她心里,朕是什么样的人吗。”男人松手,取下她发髻上一枝鹅黄花簪,捏在两指间把玩。
缠绕在簪子上的发丝被连根带走,徐苓疼得额角一跳,她似乎穿越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未央宫,
“姑母说,皇上心怀天下,胸有沟壑,世上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他也是最好的夫君,温和耐心,虽有些自大傲气,有时也会同自己闹些脾气,不过不用费心思哄,他自己就能想通了。他还有所有帝王都有的远大抱负,要流芳百世,名留青史,要做后人扼腕称叹的千古明君。所以他永远活规矩律法下,有一年元宵,那是她自出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元宵,她攀扶在城墙上看了好久好久,想邀皇上陪她扮成一对寻常夫妻,就去城楼下看一看,可皇上只是请来宫里最好的画师,走遍溧阳大街小巷,花了半年多的时间绘制了一幅《溧阳元宵图》,她知道,这是皇上所能给的最好的东西了。”
“可是,当她收到画时,新的元宵节又要来了。”
于是,徐宜芝终于发现,原来,她记忆中不可代替与磨灭的元宵灯会,迟早也会被更新奇更盛大的下一场给取代。
成帝没有听完,就被建章宫的太监因朝政事务叫走了,但没关系,徐苓的目的,已经达到。
之后几天,关于成帝金屋藏娇,强夺臣妾的流言愈演愈烈,不少骨头硬的言臣甚至将民间谣言整理成册送到帝王桌前,命其给个说法。
其中,以光禄大夫温善文言辞最为激烈。
成帝皆压下,不予批复,并勒令执金吾加大巡逻频率,凡闻私议此时者,施以杖刑。
强行捂嘴的后果就是温善文率一众言官跪于宫门,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亦在其中,至此,成帝才知道,事情,真的闹大了。
在与秦青密谈两个时辰后,立刻布告天下,言明,金屋藏娇为实,强夺臣妾为虚,此女卖身葬父,正好被微服私访的成帝撞见,成帝恻隐,予她钱财,断无挟恩求报之心。
不成想,此女孤身一人,见成帝倜傥风流,穿着富贵,自愿以身相许,可当成帝坦白身份,问其是否愿入宫伴君,此女却推阻再三,询其缘由,盖因身份低微,心生胆怯,不敢入宫。
成帝念其年少无依,单纯可爱,便也允了,在宫外为其置办一处宅子,时而去看上一回。
左不过一段风流韵事,顶多在野史上留几笔潦草词句。
一国之君屈尊降贵地亲自拟写布告,这事也是百姓酒足饭饱之后的闲趣,农忙时节一来,加上宫内有意封闭成帝出宫的消息,一段时间后,这波风浪,表面上看着,似乎是平息了。
溧阳的一座三进院子,枯柴掩住的后门被人扣响。
屋内拿着绣花针的女人抬首,触及那张冰冷的黑皮面具后,眼神微动,
“大人来了。”
下针的动作不夹一丝犹豫,女人抿了抿唇,“还以为大人也不会来了呢。”
徐伏不为所动,长腿往前一迈,就近坐下,
“你家人皆已安顿好,你也该上路了。”
“后日寅时,午楼钟声响前,让经过午门的朝臣,都瞧见你的脸。”
针头一偏,指腹血珠冒出,女人樱唇微张,含住冒血的指尖,淡淡的血腥味弥漫整个嘴巴,她抽出手,晶莹的涎液布满指节,
“多问大人一句,大人位高权重,极得皇上宠信,为何”
徐伏转首,厉眸看向她,威压森森,警告道,
“管好你的嘴。”
“是为了皇后吧?”女人竖着受伤的指,两步三步地走到他面前,展臂,试图将自己的手贴上男人露在面具外的薄唇。
刹那间,他的手比她更快地捏住她脆弱的脖子,呼吸厚重,像被踩住痛脚的恶狼。
女人咧嘴,嘴角勾勒出两三圈梨涡,
“看来,我猜对了。”
“大人不为自己的院落取名,却在院里种满栀子花,也不住主屋,却日日往屋里放一束牡丹。栀子花为皇后爱花,只要稍稍打听便能得知,而牡丹,百花之王,自古只有皇后堪以此花喻。”
“大人的心思,真是透彻。”
“闭嘴!”女人唇色渐渐变得灰紫,锋利的指甲在他手腕内侧抓下凌乱的几道血痕,细微的疼痛刺激着被怒火吞噬的脑子,在掌心处的跳动消失的前一刻,他终于松开手。
女人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她出生贫农之家,家中除爹娘外,还有兄姐和小弟,自大周出了募兵制后,哥哥为了改变家中揭不开锅的情况,毅然参军,起初,时不时有钱寄回,确实让一家人好过了许多,可哪有那么多能从战场里活着得到功名利禄的人,哥哥死了,成堆的尸首叠成了小山。
家中没有钱,也没有人能走那么远,就为寻回一个发臭的尸身。
朝廷的慰问金确实发了,也到了爹娘手里,可还没捂热,就连同家里的地一块儿被地主夺了去,失了地的贫农,就等于失去赖以生存的根基,爹爹做短工的钱还不足以维持一家半月的口粮,小弟贪玩,摔进河里染上风寒,大夫能治,但要钱。
给了钱,大夫开了药,药也要钱,但家里已经没有钱了。
她和娘夜夜守在弟弟床前,听他的咳嗽声从轻到重,又变轻,娘哭着说,弟弟要没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有人找上门来,给了一笔钱,一笔足以治好小弟,为姐姐置办嫁妆,让家里盖新房的钱,而代价,是她。
这是一笔多少划算的生意,不用想,一个破行囊,一辆老驴车,一路啃着粗粮饼,她如期等在溧阳城门外,等高头骏马上的大人投来轻轻一瞥。
在芳香馥郁的屋里,她从他寥寥几句话中,听明白了自己的结局。
颈间的青紫抓痕和舌根处暗涌的腥意,把她从富丽堂皇的天上人间中扯回泥土地里,谁能拒绝从天而降的英雄,反正她不可以。
溧阳城外,他漫不经心的一瞥,冷硬的盔甲擦过她的脸侧,拉动陈旧的风箱,吹旺了她心尖的少女情思,燎原烧山。
他把自己的情意藏的很好,只是,她太关注他了,以至于,抽丝剥茧,缓慢又猛烈地看见了冰山一角。
“他应该给过你不少祛瘀的药,记得用了,别留下痕迹。”徐伏看着她的脖子说道。
那位确实在这里备了不少祛瘀的药,他在那事上似乎有些不知轻重,每每结束,她身上都会留下不少深紫色淤痕,只是
大人怎么会知道。
“他对你,应该不是很好。”
女人无言,岂止不好,那位根本没有,将她当做人来看。
徐伏抚摸着剑柄,缓缓道,“他对她,也不好。”
“你不想进去,她也不想。”
“她最讨厌的,就是草菅人命了,她是个好人,别恨她。”
“恨我就好了。”
女人听得迷糊,她是指皇后吗?
可是,她都成为皇后了,还有什么不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