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凤印最终只分了一半给皇太后的春禧宫,剩下一半留在未央宫,成帝又指了长春宫一旁协助,却只字未提咸福宫。
秦婕妤不免心急,往秦家送了封信,恳求秦青帮她同皇上争去争取,后宫新人屡见不鲜,皇上入后宫的次数却一年比一年少,有时候一月都不定会有一次,虽说撇开长春宫不谈,皇上来她这儿的次数不算少,可比她进宫年份短的好几个宫妃不是已经生了孩子,就是正怀着身孕。
更别说长春宫膝下二子一女,未央宫生不出,可名下到底挂着个嫡子,只有她,空有不实宠爱,手里没有半点倚仗。
秦家。
赤黄火舌将信纸卷袭成灰烬,秦青倾倒茶杯,浇灭意图死灰复燃的火星,
“往后咸福宫的信不必收了。”
秦家大公子忿忿,“皇上正当壮年,秦婕妤也是生养的好年纪,父亲甘心一辈子被林家压一头,儿子不甘心!”
“不知情的,还以为林旬友那老头子骑你老子脑袋上撒尿了呢。”秦青哼笑,甩手往外走。
“父亲!”秦大公子一腔热血如山火燎原,烧得他气势有如万丈高楼拔地起,“一山不容二虎,若不早做打算,待他日林家盛势凌人地欺负到我秦家门楣之上,悔之晚矣啊。”
“啧,老子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东西!”秦青气得两撇八字白胡须都在抖,“让你早朝时少说话多动脑子,你是全打瞌睡了去,还是根本就没脑子。”
嫌多看他一眼折寿,秦青闭上眼,摆手赶人,
“去去去,滚去你二弟那儿洗洗脑子。”
他气,秦大公子更气,觉得自个儿瞎了眼,错把老子当英雄,实则就是个软蛋,他还想和二弟好好说道说道呢,二弟明理,难不成还会和软蛋站在一条展现。
是的,秦二公子并不打算和他一齐扬骨气之帆。
“二弟,你怎么也这般冥顽不灵?!”秦大公子一拳砸在桌上。
铁力木做的桌子坚硬无比,秦二公子嘴角一抽,撇开眼,不忍心去看自家大哥疼得要死又不得不为了维护长兄尊严而拼命忍住的表情。
“父亲并非迂腐顽固,而是看得比你我都要更透彻而已。如大哥所言,秦婕妤年轻能生,皇上也能生,后宫不是没有喜讯传出,为何偏偏没有咸福宫的份。父亲是纯臣,忠于君主,列为三公,已是万人之上,权势滔天,可盛极必衰,想保秦家世代富贵,最好的选择,并非是将希望放在储君身上。”
“凡有权力,必有牵制。秦家只要握有大周几分根基,任凭下一位皇帝出自哪宫名下,都动不得我们。”
“且看着罢,林相也是聪明人,大皇子的春风得意不会太久。”
“藏拙,抑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才是皇子该有的本事。”
朝会散去,百官三三两两结伴而出。
或窃窃私语眼冒精光,或回头看一眼大皇子,摇头叹气。
今儿朝会上,百官照例提起立储一事,可没等人吵起来,大皇子就开了口。
道自己欲远朝堂,四海游学,寄情山水之间,又搬出生母林昭仪,母病重却不能侍奉床前,自愧为人子而不尽孝道,百官赞誉之词溢耳,愈觉无颜面世。
皇上当时未允,不过观之面色,亦有动摇。
果不其然,当夜,建章宫连出两道旨意:
第一道,命立武将军邓万生暂代韩忠之职,统帅幽州将士。
第二道,封大皇子为晋王,赐居亲王府。
千金难求的大补物流水般涌进长春宫,却始终不见长春宫有好消息传出。
难听的流言在不懂规矩的宫人间流传甚广,昏暗佛堂里,咚咚咚木鱼的敲打声,咯咯咯的佛珠串摩擦声,释迦摩尼像悲悯地俯视着挺身跪于蒲团上的人。
“娘娘,林昭仪想见您。”
泠泠的木鱼音顿停。
徐苓缓缓睁眼,佛串戴回腕上,素手高抬,“替本宫梳妆。”
长春宫一日三顿的药渣把树都养出了一股药味,徐苓掩鼻走进内室,要如何形容她在这一刻看见的林馥华?
形销骨立?
还是形如枯槁?
似乎都不足以取代她这一刻的震惊,林馥华的发花白,几缕干枯的黑色长发夹杂其间,深深凹陷的眼眶周围青黑一片,两颊只剩一层蜡黄的皮覆盖突起的骨头,呼气吐气,血青的脉络狰狞地遍布在她脖子上,薄被下的两条腿戏得像秋后竹竿,不用力地一折,就全断了。
没记错的话,奉顺十五年,宠冠六宫的林昭仪才三十六,只比成帝小上两岁,可她看着,却像行将就木的古稀老人,靠参汤吊着性命,一时不察,就会彻底失去气息。
林馥华的眼睛已经不怎么看得见了,她睁大眼辨认床前站着的人,
“是皇后娘娘来了啊。”
徐苓替她拢了拢被子,算是回应。
“徐皇后!”
她嶙峋的手突然死死抓住徐苓捏着被角的手的小臂,用的力气太大,捏得徐苓骨头疼,艰难地转了转手臂,试图抽出来。
“徐宜芝!”林馥华眼珠爆出,几要掉出眼眶,很是吓人。
徐苓猛地看向金橘,后者将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
“本宫乃继后,林昭仪,你认错人了。”徐苓淡声解释道。
仅剩的清明被大股大股风浪卷起摔落,反反复复,林馥华两手抱住脑袋呜呜哀鸣,金橘哭着抱住她,阻挡她试图撞床柱的动作,
“梳妆台左边第三个抽屉里有静心丸,劳皇后娘娘取来喂我家主子服下。”
徐苓依言去找。
吞下静心丸后,林馥华的情绪显然平复不少,可当她看见徐苓的虚影时,开口叫的还是——
徐宜芝。
为防她再次发病,徐苓这回没说话,也没动作。
“你很得意吧?是呐,我也走上了你的老路。”她阴恻恻的盯着“徐宜芝”,喉头发出诡异的笑声,
“不过我有三个孩子,他们一个个的,都活得好着呢。”
她似喜似悲的长叹一声,“不像你的二皇子,生生的,成了生身父亲的皇位下的垫脚石。”
“什么垫脚石?”
“呀,我都忘了,姐姐还不知道呢。”她身子微微后仰,手掌虚捂住嘴,一副娇俏作态,偏偏看得人毛骨悚然。
她坐起身,没有生气的手捏住徐苓衣袖一角,扭捏地晃着,
“姐姐且附耳听我说。”
徐苓凝视她诡异的神情许久,终于,在她眼里的幸灾乐祸即将皲裂前,侧身坐在了床沿上。
似乎怕被第三人听见,她还弓起两只手挡在嘴巴两侧,声音三分十七分虚,
“二皇子不是我杀的,是吴王,吴王杀他的时候,他就在屋外看着呢,三月大的小婴儿,哭得脸都紫了,他愣是没有半分心软。”
他是谁,不言而喻。
二皇子出生三月夭折,对外说是因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姑母向徐家的说法是,林馥华忌惮嫡子出生挡了大皇子的道,才趁机暗下黑手。
竟然还有第三个说法吗
而这个新说法,显然,是最接近事实的一个。
二皇子出身时,成帝尚未入主东宫,何况林馥华母家当时并不显赫,忌惮嫡子而谋杀的说法,确实牵强。
赶巧,徐苓入宫前在方兰悦的耳提面命下,把大周的历年事纪背得滚瓜烂熟,听了林馥华的话后,她一下就想起来,二皇子夭折后,吴王党羽翼被折无数,吴王本人也因一桩小事触怒先帝,被罚俸禁足。
而后,则是成帝受封太子,成为名正言顺的储君。
都连起来了。
可林馥华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时早起,想采晨露为他煮茶喝,哪知能撞见这么大的事。”
林馥华显然很满足于看见“徐宜芝”震惊到无法言语的反应,嘴角高高翘起,灰败的面色看起来都红润了几分。
“见死不救,你的心肠未必多少干净。”隔了许久,徐苓说道。
“救他?我为何要救?”林馥华毫无负担地摊开手,
“没了嫡子,对我的孩子只有好处,放着好处不要,去惹一身腥,亏本的买卖傻子才干。”
“你自诩才女,自比品性高洁的池中白莲,连根拔出,才知藏在泥里的东西臭气熏天,淤泥遍布,落得如今下场也不算冤枉。”徐苓乜斜,话里满满的讽刺化作银针刺向林馥华,
“大皇子纵有天大的才华也只能假借山水保全己身,林家做了杀给猴看的鸡,你十几年的荣宠,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知是哪句话刺痛了她,林馥华猛烈地咳嗽起来,痰中带血,嘶哑的声音,像是嗓子被人硬生生撕开了一条缝,
“那也不如你啊姐姐,惑乱后宫,私通侍卫,把他的脸面踩进土里碾碎,姐姐死得太早了,要是活得长些,许就能瞧见,你那名满溧阳,对高门贵公子不屑一顾的好侄女是怎么在他的床上搔首弄姿,你那好侄儿死得多惨呐,废尽全身血才写出的冤字,水一冲,说没就没。”
“徐宜芝!”
皮包骨样的女人沉沉滚到床下,她大笑大哭,身体蜷成一团,从大腿处传来的声音闷闷的,像雷电交加的雨夜彻底来临前的几道闷雷,
“他要做千古明君,却为了你陷害忠良,杀光徐家所有男人。”
“他就是要你死不瞑目,要你的魂灵永世不得安眠,要用徐家人的血来洗你身上的罪孽!”
“姐姐啊。”
“你太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