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样猝不及防,那样直击灵魂
接下来几天,徐荏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他依旧和方开星两人一起到“思归”报道,绝不迟到也绝不早退,但完全收起了自己花孔雀的样子,做事十分低调。也完全不去招惹蒋祺,就像从不认识。
他完全放下了自己记者的身份,真的把自己当作是思归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思归”的工作人员多为残疾人,平时在工作中会存在一些不便,两个大男人的加入,确实让工作开展更顺利了。为此,大家对徐方二人的敌意也少了许多,慢慢变得融洽起来。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了两周,“思归”迎来了一名新学员。
“思归”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让每一名被灾难阴影笼罩的残疾人接受康复训练,学习基本的生活技能,走出家门,融入社会。
“每一名”,这是一个美好的词,也是“思归”的奋斗目标。但大多残疾人日日都被困在家中,与外界失去联络,和“思归”几乎是绝缘的。怎么把这些需要帮助的残疾人找出来,让他们同意参加培训,就成了“思归”的一个大难题。
培训本就是一个双向的选择。很多残疾人想要接受培训,却求而不得。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得知情况后,欢天喜地,慕名而来。但也有一部分残疾人,压根不想接受康复治疗,只想像鸵鸟一样,过着掩耳盗铃的生活。“思归”这些残疾人生活在灰暗中,他们总是通过动态调查积极地掌握残疾人信息,从而上门动员。
尤亮就是这么一名残疾人,一直十分抵触培训。
他有着一个明亮的名字,却有许多年都没有再明亮地笑过了。
3年前,他因脊髓炎导致胸椎t9位置以下永久失去知觉,那一年,他才18岁。
那一年,尤亮无诱因出现腰背部疼痛,就医后却未见好转,几天后出现双下肢乏力伴行走不稳,随后急诊入院诊断为t10水平髓内出血的“急性脊髓炎”,病情导致其胸9-10脊髓损伤,从而生活无法自理,只能靠轮椅行动。
18岁,正是花样的年纪,一朵鲜花还没来得及盛放,就几乎枯萎。
半身瘫痪的事实一瞬间打垮了尤亮,难以承受现实的他日渐自卑,孤独,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3年。那个曾经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男孩消失了,变得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不愿见人,甚至连对父母都恶语相向。父母心疼不已,却无法,同样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只能背着他默默垂泪。
对身体失去控制的尤亮厌恶自己的身体,他讨厌这双腿,也讨厌昭示了自己瘫痪事实的轮椅。其实,他更讨厌的是自己。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病独独找上了他,明明全世界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自己如此悲惨。他自暴自弃,终日窝在床上,醒了就打游戏,累了就躺倒睡,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想着就这样死了也好。
几个月前,残联通过排查,得知了尤亮的情况,便派了工作人员上门动员,但次次都碰壁。尤亮一直封闭自己,仿佛只要看不见这个世界,自己便也消失了。面对工作人员的劝说,他的回应只是低头打游戏。
工作人员曾试图耐心地和他交流:“亮亮,你要相信我们,我们思归帮助了很多人重新开始新生活。只要来到思归,你也一定能重获新生,请你一定要加入我们。”
尤亮被一波又一波的人烦透了,又恼又怒,抓起鼠标往地上砸去:“你们有完没完,我不信,你们出去。”
一次次的无效沟通,让大家都有些着急,回到思归商讨解决方案。一直将自己隐在角落里的蒋祺站出来说:“让我试试吧。”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思归”一行人再次来到了那个房间。徐荏也来了, 以记者的身份。
房间因为常年密闭,空气浑浊,脊髓损伤患者大小便功能障碍,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常常失禁。屋里弥漫着屎尿的味道,和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有些难闻。
徐荏有着些微的不适感,但蒋祺似乎对气味毫无察觉,稳稳地将自己推进去。
房间朝南,但窗帘关的严严实实的,一丝光都漏不进来。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的光幽幽地亮着。
尤亮的父母小声地解释着:“他不让我们开灯,一开灯就急。”
蒋祺点了点头,将轮椅推到了床边。
尤亮的电脑就放在了一张支在床上的小桌子上。他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游戏画面,对周遭的动静充耳不闻。
蒋祺也不急,就这么看着他打游戏。直到一局终了,他才开口:“打得不错。”
尤亮微皱着眉,抬头看了他一眼。
“当年我们打凯尔萨斯打了3天都没过,你们才一把就过了,确实厉害。刚刚你加血加的很及时,要是我们当年的队伍里有你,应该也不用反复打那么多次。”蒋祺说得真诚,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尤亮看着他,不置可否。
不过徐荏注意到,尤亮的注意力确实被蒋祺吸引了。
“实在是我没打魔兽很久了,不然还真想申请加入你们的队伍,酣畅淋漓地打一场。”蒋祺笑着,话锋一转,“知道我最近在干什么吗?”
尤亮下意识地摇头。
“我在学习跳舞。”蒋祺眼睛里润润的,被屏幕的亮光映照着,泛着光。
“你……”尤亮像是醒过神来,愤愤道,“你也是和他们一样来劝我的吧?我劝你省省吧,我是不会去的。”
蒋祺摇了摇头,依旧微笑着,说:“我不劝你,你的人生需要你自己负责,谁也无法替你做决定。但是,我想跟你讲一个故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
听蒋祺如是说,徐荏突然有所预感,不禁站直了身体,往前凑近了两步。
只听蒋祺温柔的声音开口道:“3年前,我也天天把自己锁在家里打游戏,和你现在一样。那时候的我,对人生感到绝望,只想把自己关起来。”说着,他将目光从电脑屏幕转到了尤亮脸上,盯着他 的眼睛说,“你记得第一次听到自己再也站不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蒋祺没等尤亮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轻柔,是在安慰眼前的少年,也像是在安慰多年前的自己,“我记得!我从病床上醒来的时候,麻药还没过,脑子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尿急想上厕所,便准备翻身下床,但无论我怎样努力使劲,下肢没有任何感觉。我伸手去摸,摸到我的右腿裤管空荡荡的。你知道吗?我恐慌极了,发了疯地叫喊,想要让自己从这个噩梦中醒过来,可是怎么哭喊都没有用,腿消失了,再也没有了。”
“我浑浑噩噩了很多年,像你一样,感受不到身边的人和事,腿没了,我的人生也就此终止了。我在想,为什么我不死了算了,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我这样一个废物,整日整日地瘫在床上,毫无用处,为什么还要活着?”
蒋祺顿了顿,四下里安静下来,隐隐地传来些许抽泣声。
片刻后,蒋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没有了刚刚的轻微颤抖,带着坚定的力量:“直到思归的老师开导我,劝解我。他们告诉我,作践自己,无非是让亲者痛仇者快。”蒋祺转过头,看着那边哭成泪人的一双老人,对尤亮说:“你看看你的父母,他们是多么爱你,你何其有幸,有深爱你的父母陪伴左右。他们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怎么舍得他们难过呢?”
蒋祺看着尤亮慢慢湿润了双眼,看着他抬头往二老看去,看着二老扑到床前,看着三人哭成一团。他默默地退开了一些些距离。
他给了他们抒发感情的时间,但他的演讲并未结束:“我接受了他们给我的治疗,开始配合做好康复,等我真的走出家门才发现,原来世界可以那么美好,并不会因为我们失去了一条腿而灰暗。甚至,因为原本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了,所以再见时只觉得愈加鲜活美丽。没有什么困难是无法跨越的。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一看这个美丽的世界?想不想跟我一起去领略舞蹈的欢畅?”
其实,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富有技巧的演讲,有的不过是以情动人。
不知什么时候,屋里的人哭成了一片。凡身有残缺,皆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哪怕蒋祺的故事和自己的故事不同,却也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
徐荏也早已泪流满面。他一直想要了解当年的事情真相,但资料并不齐全,只有寥寥数语,他又怕触动蒋祺心事,不敢也不忍张口问。后来蒋祺将他远远推开,他更是没找到机会。
他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么偶然的情况下,听到蒋祺的剖白。那样猝不及防,那样直击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