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理智和情感并不总是能保持一致的
蒋祺毕竟不是专业的心理疏导师,这次能说动尤亮,无非是拿自己的往事来破开尤亮心里坚硬的壳。等尤亮打开心扉,蒋祺也算是完成了任务,功成身退。接下来自然有同侪老师接替他的工作,开展评估在,制定康复方案,开展康复培训。
蒋祺退了出来,推着轮椅往外行去。他一直笔挺挺的背,略略弓着,肩膀下榻,低着头,连视线都是向下的。他慢慢推着,整个人看起来很脆弱,好像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吹跑。
徐荏慢慢地跟着,呼吸极轻,怕一个呼吸,他就不见了。
待尤亮同意接受康复培训,接下来的工作开展就顺畅了很多。
“思归”给尤亮做了前期评估,尤亮双下肢感觉障碍、运动障碍,感觉运动功能丧失,神经性膀胱和神经性肠道 ,也就是大小便失禁。因为没有经过培训,无法做到独立翻身、坐起、站立,日常生活完全依赖家人。针对尤亮的情况,“思归”为他量身定制了康复方案,并第一时间安排了康复培训。
时间一定下,“思归”就将尤亮接了过来。
下了车,尤亮推着车过来,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在走廊里遇到蒋祺,他兴奋地打招呼:“蒋老师!”
蒋祺见了,笑着问他:“感觉怎么样?”
尤亮有些羞涩:“蒋老师,我想要好起来,但是,我怕我做不好。”
蒋祺将自己推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怕,我会全程陪着你,把我会的技巧都教给你。”他凑近了尤亮,悄悄说,“其实我以前也都跟你一样,刚来思归的时候,心里怕怕的,还没你勇敢呢!”
尤亮被激励了,眼睛都亮亮的,问道:“真的?那蒋老师,你上次跟我说的你的事情都是真的吗?”
“当然。游戏是真的,颓废是真的,跳舞也是真的。”
“那,我真的能恢复到你这样?还能跳舞?”尤亮急切地问着。
“当然,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我想跟你学。”
“好,我教你。”蒋祺微笑着,笑容里带着宠溺。
那边,尤亮的床铺已经准备就绪,父亲把尤亮抱上床。
大约是真的很喜欢尤亮,蒋祺承包了他的所有培训任务。蒋祺身份特殊,他既是残联的残疾人专职委员,也是思归的工作人员,平日里虽也承担了康复同侪师的任务,但大多时候以处理日常事务和对外联络为主,很少全权承担一个人的全部培训康复任务。这次因为尤亮,蒋祺真是打破了太多先例。
蒋祺对尤亮的训练就从起床开始。
尤亮胸9-10脊髓损伤,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觉。好在双手还能活动,他的移动全靠双手。
尤亮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带着些对未来的期待和对未知的惶恐。
蒋祺轻声地安慰,耐心地指导。他先是让尤亮用自己的双手支撑起上半身,让自己在床上坐起来。床是特制的,床边上安装有扶手,类似学生宿舍的上铺。床上的人可以抓紧扶手借力让自己支起上半身。
然而,即使上半身起来了,对半身瘫痪的人来说,坐着本身就是一个难题。因为无法感知,他们很难控制平衡,只能用双手支撑,然后在无数次的跌倒之后,掌握到平衡感。
撑起后,尤亮还需要用自己的双手将身体挪到床沿。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实则很难。尤其像尤亮这样,常年封闭在房间里,别说锻炼,连日常生活都需要家人帮忙,双臂根本没有什么力量。而他自身体重又和成人相仿,不像蒋祺因为失去了腿而体重变轻。
尤亮在蒋祺指导下,转动上半身,将双脚挪动到床下,双手撑着床垫,试图让自己挪动些许距离。挪出稍许后,换手的间隙,上半身一晃,尤亮直直地向后便摔了下去。
在场的人,心都揪了起来。徐荏也不例外。
徐荏一直在一旁拍摄。徐荏来"思归"的任务除了追求蒋祺,最重要的便是了解和记录残疾人生活。面对第一个来思归接受康复训练的残疾人,又是由蒋祺作为主康复师,徐荏自然不能放过。
在慢慢被“思归”接纳以后,徐荏开始拿出摄像机记录。这次他很好地把握了拍摄的尺度,每次拍摄之前都会细心地征求大家同意,拍摄过程中也会把握角度尽量不触碰大家的禁忌。当然,后期制作时也会注意打码,如果大家不愿意露脸,而他又不小心把大家拍进来的话,他也会仔细地打上厚厚的码。
今天的拍摄,自然也是征得了尤亮及家人的同意。
徐荏拍摄的时候全神贯注,对尤亮的观察也极为细致。
他看到,刚开始尤亮还能支撑,几次之后,他的双臂便没有了力量,根本撑不起自己的体重,移动期间又因为控制不好平衡,数次摔回到床上。简简单单的两个动作,尤亮反复多次,热出了一身汗。
在尤亮第五次摔下之后,他在尤亮脸上看到了懊恼的神色。连尤亮的父母都有些心疼了,想上前帮忙,不过被蒋祺阻止了。
徐荏以为尤亮会哭,毕竟他第一次见他时,对方就抱着自己的父母痛哭了一顿。但尤亮并没有。只见尤亮紧紧地咬着下唇,把唇咬得泛白,失去了血色,再一次把自己撑了起来。
因为缺失了蒋祺受伤后的那些年,徐荏总是不自觉地会从其他残疾人身上去找蒋祺的影子。看着尤亮,他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蒋祺,看到他也是这样,满身是汗,和一个婴儿都会做的简单动作较劲。唇色也是那样白,咬着下唇的牙齿细细白白的,泛着瓷白的光。汗水顺着额角留下来,划过眼角,咸涩的味道激得眼角泛红,像是马上要哭出来。但他的眼神是坚定的,好像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
徐荏思绪有些飘忽,在那边尤亮又一次摔下去时,他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只见尤亮直挺挺地躺着,双手捂着脸颊,身体轻颤。
徐荏有些奇怪,刚刚一直十分坚强的人,怎么突然就崩溃了。
突然,徐荏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味,他才意识到,尤亮失禁了。
徐荏有些心疼。很多时候难倒英雄汉的,不是看似难以攀登的山峰,而是鞋里的沙粒,就像是现在这样的,生活中的种种无能为力。
蒋祺凑近尤亮,扶着他的肩膀说:“尤亮,振作一点。”见尤亮依旧复面啜泣,蒋祺不禁提高了音量,“尤亮,你看着我。这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大小便是身体的自然反应,每个人都需要。而你,因为身体的原因无法控制,这是客观事实,你根本不需要感到任何难为情。你要做的是,配合我们一起克服困难。针对你的情况,我们已经制定了方案,会指导你定时解决大小便,同时会推荐适合你的饮食方案,利用排便栓剂完成大便自理。所以,相信我,尤亮,你可以的。”
尤亮把手拿了下来。徐荏看到,他的眼睛因为哭过而水润润的,眼角微红,直愣愣地看着蒋祺,犹自出神。
蒋祺不禁软下了语气:“尤亮,你很棒,很勇敢。困难确实存在,但我们不要怕它,要正视它。让我们先从清理自己的粪便开始好吗?”蒋祺回头示意徐荏将摄像头关闭,继续说:“摄像头已经关了,我来帮你清理。”
尤亮有些无助地望向他的父母,他依赖惯了,任何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向父母求助。
蒋祺说:“尤亮,我知道你的爸爸妈妈很爱你,他们也愿意无条件地一直为你服务。但是,他们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他们总有老去的一天,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你舍得他们把所有的精力都贯注在你一个人身上而失去了自己的人生吗?而且,你不想要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吗?你希望你的人生永远依附于别人而毫无自主权吗?相信我,你的人生掌握在你自己手里,离开他们,你同样能展翅飞翔。你想不想要飞翔?”
尤亮不自觉地点点头。
在蒋祺的示意之下,徐荏拎着摄像机退出了房门,蒋祺的父母也心怀忐忑地走了出来,并掩上了房门。房里只有尤亮和蒋祺,还有另一位“思归”的工作人员。
徐荏不知道房里的情景如何,他有点无法想象,房里只有两名残疾人,该如何处理一个烂摊子。在他看来,里面就是一个烂摊子。
徐荏自己没有带孩子的经历,但他去过新生儿初生的同事家,见过一家人对着一个拉出屎的小宝宝手忙脚乱。他不禁开展了无限的联想,思绪跑得很快很远,想象着一个无法控制下半身的人如何处理自己的污秽,想象着蒋祺如何在污浊的气味中如何弄脏了双手。
徐荏有些懊恼于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不管心里再怎么自我安慰,总是无法接受自己心爱的人去为另一个人收拾污秽。理智和情感并不总是能保持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