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思归”比自己想象得更有趣
方开星并没有要歧视蒋祺的意思,但那种区别对待是刻在骨子里的,又何尝不是最深的歧视?
所以,当方开星见到徐荏那样珍而重之地对待蒋祺,真的像在对待一件珍宝时,他是震惊的,心里说不来上来是什么滋味。
如果,活人无法与一个死人去竞争,那么,情敌是一名残疾人呢?其实也差不多。方开星觉得,自己如果动手去抢,好像都显得很不道德。
要问方开星嫉不嫉妒,答案是嫉妒的。但这时候,好像连嫉妒都显得不大度。
那要是再问他愿不愿意就此放手,答案肯定也是不愿意的。方开星第一次那样喜欢一个人,有了命中注定的感觉,怎么舍得说放就放。之前对徐荏的躲避,也是因为太喜欢了,反而不知道怎么面对。
可是,当他一看到坐在轮椅里的蒋祺的模样,好像一瞬间,身体的力量被全部抽走,心里一阵阵发凉。
方开星也很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就这么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腿,身体像是有自主意识,一路跟着两人走着。
他觉得自己有自虐倾向,越是刺眼越是逼着自己去看,好像看得久了就能适应。
可能看着看着,就放弃了吧。方开星想。
他看着徐荏和蒋祺两人,竟然生出了一些羡慕。他不知道两人之间的故事,但从蒋祺的反应,能看出两人的熟稔以及蒋祺对徐荏的抵触。无论如何,徐荏费尽心思接近蒋祺这件事,就让他敬佩。想到自己一门心思只想着逃避,便有些自嘲。
其实,方开星不知道的是,徐荏已经寻找蒋祺很多年。曾经徐荏去蒋祺家找过很多次,也向老师、同学、朋友打听过无数回,但就是打听不出蒋祺的任何消息。
他还曾在蒋祺家里留下不少讯息,却一直没有得到回应,那么多年来那个家从来都是没有被打开过的样子。
那时候他就知道,蒋祺在躲他,或者说,在躲着这个地方,躲着许多人,躲着一段岁月,躲着一片时光。
从根上说,徐荏是一个文人,有着文人的酸腐和执拗。
徐荏找蒋祺找得辛苦,几乎绝望。但老天却是仁慈的,让他再次遇见了蒋祺。既然再次相逢,这相逢又得来不易,那么他就不会再放弃这样的机会,一定竭尽全力地留在他身边。
如果,以徐荏个人的身份不足以让蒋祺接纳自己,那么加上整个电视台作为筹码呢?甚至再加上残联的力量呢?
所以,现在徐荏能泰然地站在蒋祺身边,他知道蒋祺不会拒绝。
“下午你有外出任务是吗?”徐荏蹲在蒋祺身边问道。
蒋祺没说话,他身边的一名残疾人抢答道:“是的,徐老师,我们今天要去一户残疾人家里,为他维修轮椅。”
蒋祺避开徐荏的目光,看向那名残疾人,冰冷的脸上现出了一些轻松的神色。
徐荏一直看着蒋祺,自然没有放过他脸上神色变化。他不禁挑了挑眉。
那名残疾人自顾自地说:“徐老师,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林明明,你叫我明明好了。”
徐荏顺势往林明明看去,一边微笑着点头一边伸出手去:“你好,我是徐荏。”
林明明似乎很是惊喜,伸出手和徐荏用力地握了握:“徐老师,我听说你要在我们这呆好几个月呢,真是太荣幸啦。你可是从省城来的大记者,帮我们好好报道一下阿祺,他可太不容易了。”说着,往蒋祺方向看去,很认真的眼神。
阿祺?徐荏皱着眉,眼睛半眯着,面色不善。
“明明。”蒋祺急急地开口打断林明明的话。
“好啦好啦,我不说了。”林明明笑了笑说,似是不在意,“吃饭时间到了,我们去吃个饭吧。”说着,抬手往餐厅方向一指,便领头过去了。蒋祺没再看徐荏一眼,也跟了过去。
徐荏缓缓站起身来,抱臂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也缓步跟上。
“思归”地址在丽城市第七医院内部。说来也是时机好,当时思归成立,刚巧七院建院,领导一协商,就把思归也规划进了七院。搁现在,七院自己内部都极紧张,办公楼不够,住院楼更不够,哪还有那么两大层匀给思归。思归虽说有康复功能,但终归对面的受众小,在资源极紧张的医院里,简直太宽敞太舒适了。
因为残疾人的特殊性,大家一般也不会去医院食堂人挤人,都是定了食堂盒饭送到“思归”的餐厅。时间一到,食堂阿姨便推着小推车来到餐厅里。显然都是相熟的,阿姨把菜在餐桌上摆好,见到徐方二人笑问:“哟,今天来客人啦?”
林明明笑着回答:“是呢,从省城来的大记者,可有学问、可有本事呢,会好好给我们阿祺拍视频,到时候,你手机里也能看到啦。”
“是嘛,那感情好。记得发给我看看哦,我现在手机用的可好了。”阿姨笑得慈爱,转过见蒋祺已将轮椅在桌边固定好,便将一盒盒饭递给蒋祺:“阿祺,你还是太瘦啦,多吃点,我给你拿了你最爱吃的酸菜鱼,还多打了几块肉。别看这肉肥,都是过了油的,一点不腻,你可多吃点昂。”
“谢谢阿姨。”蒋祺结果盒饭,弯着眉眼笑起来,笑意从眼底透出,晕开。
徐荏心跳得有些快。
“就是,阿祺,你就是吃得太少了,不能只吃鱼,肉也多吃点才能长肉。”林明明推着轮椅过来,一边拿着筷子勺子摆在蒋祺盒饭边,一边招呼道:“徐老师,方老师,你们也来吃。也不知道你们爱吃什么,就让阿姨随便拿了两份。我们这的盒饭可选择的余地不多,也就四个菜色,你偏好什么,可以跟阿姨讲。我们几个人的口味,阿姨都熟悉了。”
阿姨客客气气地称是。但两人初来乍到,哪能多说什么,客气着谢绝了。
这边阿姨离开,其他残疾人也陆陆续续地进来,都将轮椅定在了桌边,热热闹闹地聊作一团。林明明这才想起什么,说:“哎呀,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都是‘残疾‘人’,平时也不需要椅子。今天陆老师也不在,可能得麻烦两位老师自己去搬一下,就在隔壁的办公室。”
“好。”徐荏简短地应答,阻止了方开星起身的动作,自行去了。
徐荏在听到林明明强调“我们残疾人”几个字的时候,心里有些微的不适感。这三个字,带着明显的指代性。原本是中性化的词,在长年累月的使用过程中,已经鲜明的带上了感彩,不管是怜悯,还是鄙夷,甚至是厌恶,那色彩终究是灰暗的。
徐荏在工作中,必然会时常用到这个词。其实,更为书面的说法是“残障人士”。但徐荏还是习惯于使用残疾人,在他看来,“残障人士”这个词显得太刻意,像是故意在显示自己的中立和平和。若是原本就不带偏见,又何必假惺惺地替换词语来表达自己的立场呢?
徐荏没有偏见,所以,他喜欢用残疾人这个词。
但,现实中,这个词确实是带着色彩的。
那么,林明明自己身为一名残疾人,对“残疾人”这个词是怎么看的呢?他又是基于什么样的情感,需要在这样一个语境当中,特意强调自己是“残疾人”?
在徐荏接触的残疾人中,大多会隐去这个身份,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就表现在,日常话语中会将这个词隐去。所以,林明明这样强调刻意的行为,给了徐荏些微的不适感。
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心里,才会说这么指向明确的话。
徐荏一面慢慢地走,一面脑子里飞快地转。
或者,林明明是个心态极为强大的人,毫不在意自己的残疾人身份。徐荏自己否认了这个想法,他摇了摇头:若他真的强大,反而会看淡自己的缺陷,话题都不会往这方面引。
或者,林明明是个极度在意自己残疾人身份的人,越是在意越是执拗,刻意向外人揭开自己的伤疤,好像这样就能显示自己的不在意。徐荏想,这倒是有可能。
但他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也许,让他说出的这些反常话的原因,不在于话的内容,而在于说话的对象。
徐荏隐隐有种感觉,林明明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对他有敌意。
徐荏笑了笑,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一顿饭热热闹闹地吃完,徐荏也观察了一顿饭的时间。
他是有点独的人,不愿主动融入群体。但是他带着目的来,为了能尽快地亲近蒋祺,尽快了解他的生活,就需要先走出那一步,需要融入蒋祺的生活圈子。
所以,他一直在认真观察。
他知道“思归”的人都不太欢迎他。刚到的时候,他就感受到了。
如果他只是来做一个为期半天、一天,甚至几天的采访,这么短的时间,并不会对大家的工作造成什么影响。那么面对记者,大家大多是高兴的,起码不大会有抵触情绪。
但他要在“思归”待几个月,还带着摄像机,就像是一个摄像头,无时无刻不在监控着大家,这多少会让大家心里不舒服。
徐荏都明白,他看在眼里,也想好了对策。既然是摄像机给大家带来了压力,那他就先不拍,真的把自己当做志愿者,融入集体,谋定而后动。
现在,让他感到好奇的是,林明明对他的态度。
其他人对徐荏和方开星的抵触,都是收着的,内敛的,只有林明明,看似客客气气,却暗含敌意。
而且,徐荏发现,林明明对蒋祺特别上心,甚至,他看出来一些,独占欲。
这让徐荏觉得,“思归”比自己想象得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