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是重逢以来蒋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徐荏半蹲着朝蒋祺伸出手,定定地看向蒋祺,眼神深邃。
从下车开始,徐荏的目光就被蒋祺全部夺走。短短几天不见,却像是过了几个世纪。他的目光有些贪婪,像是燃着一团火,往蒋祺身上烧过去。
蒋祺偏过头,眼神闪躲,双手狠狠地抓住扶手,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着,没有回应徐荏伸出的双手,只轻声应道:“你好。”声音有些发抖。
徐荏不以为意,收回手,温柔地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才去和区残联领导打招呼。
那边,人精丁光明早已经和区残联领导寒暄上了,没什么人注意到徐荏和蒋祺之间的暗流涌动,唯有方开星。
丁光明的任务就是送客,也不久留,寒暄了一通就走了,走得还挺急。区残联的领导也就是来迎一迎记者,迎完了也各回各家。
最后,留下徐方两人和“思归”一屋子残疾人大眼瞪小眼。
对“思归”来说,记者的到来着实事出突然。本来大家各自干各自的工作,都挺自在,突然来了俩人,就跟来了俩监工似的,大家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但又不好发作。
说起来,“思归”其实是民办非企业单位(组织),也就是俗称的民非组织,不以盈利为目的,依托于莲花区残联,为肢体残疾人提供居家体验和康复服务。虽说不是残联下属单位,但也是紧紧依托于区残联,所以对区残联领导的安排自然唯命是从。
这时,只见一个中年男人走到徐荏身前,客气地向两人介绍“思归”的构成。此人名为陆才,近50岁模样,是“思归”的负责人,也是“思归”除了老总以外唯一的健全人,算得上是思归的管家。
等陆才细细地介绍完,徐荏也客气道:“今天的到来有些仓促,给大家添麻烦了。未来我们还要在‘思归’待上几个月,所以也别太见外,就把我们当作‘思归’的工作人员吧。陆老师,我知道您工作忙,这边就不打扰您了。我直接和小蒋老师联系,多多贴近残疾人工作和生活,也利于我们深入地做采访报道。”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思归”的全称是丽城市莲花区思归助残爱心服务中心,免费为肢体残疾人提供康复评估、训练、治疗等服务。从组织架构来说,设有办公室、财务室、康复部,但因为人员实在有限,大家多身兼数职。除了陆才,蒋祺的身份最为特殊,他是莲花区残联的残疾人专职委员,受聘于莲花区残联,又在思归工作,身份自然不一般。陆才之外,蒋祺算是第二负责人,找蒋祺作为对接人,也算合情合理。
来之前,徐荏早把“思归”调查了个清清楚楚,尤其是蒋祺。
见徐荏如是说,陆才也不再客套,忙自己的工作去了。
徐荏重新走回到蒋祺面前,半蹲着身子,说:“蒋老师,接下来的几个月,请多多关照。”见蒋祺面无表情,他一点不着恼,温柔地说:“要不,我们就从熟悉你的工作开始?”
蒋祺面色冷冷:“陆老师不是已经介绍过了吗?”
徐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因为这是重逢以来,蒋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即使语气不善,听来也如天籁。
在杭城的时候,蒋祺其实对徐荏说过两个字,就是“假肢”。
但那不是一句话,而是两把尖刀,深深地插进徐荏心脏,疼得他几乎窒息。
如今,徐荏终于重整旗鼓,收拾心情,重新站在蒋祺面前。只盼以满腔的爱意和满腹的柔情,来温暖眼前的人。
只是,眼前的蒋祺似乎不买账,偏过头不理他。
徐荏索性起身走到蒋祺身后,推起轮椅往前走。
蒋祺面上有些慌乱,下意识去抓手轮想要止住轮椅。徐荏从身后俯下身来,在蒋祺耳边轻声说:“放手,让我帮你推。”
徐荏的呼吸扑在蒋祺耳畔,温温热热的气息,仿佛带着火,烧得蒋祺耳廓通红。
蒋祺下意识地往另一侧避开。
小小的动作,却刺得徐荏心里一痛。
蒋祺紧紧抿着唇,双手也因为抓得太紧而泛白。一瞬后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徐荏深呼吸,收拾好心情,推起蒋祺往前走。
徐荏走得很慢。
蒋祺的轮椅一看就价值不菲,从性能上来说是优秀的,一点不难推。徐荏在刚上手的时候适应了一下,便很快掌握了技巧。但他故意走得很慢,一间一间房间地看过去。
“思归”的业务范围包括康复和生活能力培训,所以除了工作人员的办公区域,有很大一部分空间是用来康复训练和各类生活技能培训的。
康复训练自不必说,在康复训练室内,各类器械排列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多有不同程度的磨损,留下了训练的痕迹。
在这些房间中,让徐荏觉得心绪难平的,却是生活区。
生活区并不是思归工作人员生活的区域,而是肢体残疾人生活自理能力训练区域。残疾人如有需要,可集中在思归培训两周时间,从起床、如厕、吃饭、洗澡、使用轮椅等小事,让残疾人学会,独立生活的能力。别看都是小事,对有些残疾人来说,就想高远那样,起个床都是难如登天的时。
为了配合坐轮椅的残疾人,生活区的设施都是特制的无障碍设施,如柜子都是升降柜,方便残疾人坐在轮椅里能够得着;如浴室里安装有无障碍扶手,方便残疾人自主如厕和洗浴。甚至,连窗都有特制的扶手,让残疾人能自主开窗。
原来,对蒋祺来说,站不起来意味着,连开窗都是件难事。
自从知道蒋祺受伤,徐荏天天在给自己做心里建设,试图让自己去接受这个现实。他以为,他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坦然接受蒋祺失去一条腿的事实,坚强地陪他走下去。然而,所谓的准备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他根本没有身临其境,无法感同身受。
对于健全人来说,残疾人不过是纸页上三个轻飘飘的字,上嘴唇碰下嘴唇,说出口不过就是一阵风。
而对于身有残缺的人来说,残疾,却是含了泪泣了血的,是生活中的无数不便和深刻痛苦铸就的,是年年月月日日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慢慢地熬出来的。
徐荏看着蒋祺,看着蒋祺生活的印记,虽无法感同身受,痛苦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这一桩桩一件件小事,像一把把刀,凌迟着徐荏,痛的他呼吸都困难起来。
徐荏突然厌弃自己,怎么那么没用,只是看到蒋祺日常生活中的寥寥片段,便已经受不了。而蒋祺,正日日挣扎其中,依旧坚韧向上。
徐荏告诉自己,必须看,必须适应,必须接受。
于是,他一路都走得很更慢,看得更仔细,像是要从这工作环境中,去看透蒋祺过去几年的人生。
徐荏缺席了蒋祺的人生那么多年,他没办法让自己回到过去,只能从现在开始,重新融入他的人生。他希望慢一点,一点一点细细感受现在的蒋祺的生活,像是他从未离开过一样。
徐荏推着蒋祺走,两人都没有说话,真像一对朝夕相处了很多年的爱人。
方开星一直在两人一步远的地方慢慢跟着。
方开星曾经无数次地想象,究竟徐荏口中的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甚至,他想过,那人是不是徐荏杜撰出来的,就是为了打发像他一样的,围绕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更甚至,他还想,他喜欢的人是不是去世了 。他绝望地想过,若真如此,一个活着的人,该怎么去战胜一个已经离开的人呢。
方开星是真的没有想到,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徐荏的那个他,竟然是蒋祺这样一个残疾人。他无法想象,像徐荏这样优秀的一个人,身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身体残缺的人。
方开星不是歧视残疾人,从小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不容许他在心底里产生一点点歧视的念头。但残疾人确实是他生活中鲜有的存在,每每见到残疾人,或在电视礼物,或者生活中,他总忍不住带着好奇和探究的眼光去看他们。那眼光里没有歧视,但有同情和怜悯。其实,同情和怜悯,本身就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视线,自带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别说接不接受,他压根没想过,一个残疾人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成为他的恋人,同样的,他也从没想过,徐荏的恋人会是个残疾人。
这不是歧视,却是彻底的隔绝。没有平等可言,因为,连成为选项的资格都没有。
就像是在相亲市场上,从20多岁的年轻小姑娘,到30多岁的大龄剩女,再到40多岁的半老徐娘,都可能成为媒婆手里的存货,但是,七八十岁的老妪,却不可能进入媒婆的视线,早已被隔绝在圈子之外,连一闪而过的念头都不会有。
对,这不能说是歧视,却也是最深刻的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