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看是真好看,祸水也是真祸水
徐荏跟残联条线虽不久,但接触过的残疾人也不少,知道上厕所对于他们这类肢体残疾人来说是个大难题。
徐荏想上前帮忙,却又怕蒋祺介意。
正犹豫不决,就听身边市残联的工作人员跟他打了声招呼。
这一声“徐老师”叫破了他跟在蒋祺身后的事实。
徐荏看到蒋祺明显身体一僵,手上的速度愈发快了。
这下徐荏更加进退两难。
退显得心虚,进又不知该如何面对蒋祺。
这会厕所已近在眼前,还不等徐荏犹豫出个结果,刚将轮椅推进去不久的蒋祺又退着出来了。只见他在厕所门口熟练地掉了个头,抬头向徐荏看过来。
没等蒋祺开口,徐荏的腿早已经迈了出去,急急地问道:“怎么了?”
“你……”蒋祺有些犹豫,斟酌着开口,“你能不能,帮帮他。”
徐荏以为蒋祺自己有困难,却原来是为其他人寻求帮助。徐荏掩下内心的失落,往里望去。
只见不大的厕所里,一名残疾人正在艰难地调整自己的轮椅。他想要把轮椅挪近无障碍厕所,却因为空间不够,怎么也进不去,急出了一身汗。
所谓的无障碍厕所,其实就是在普通的抽水马桶边上,装上无障碍扶手。残疾人将轮椅推到厕所跟前,抓着扶手把自己挪到马桶上。
其实标准的无障碍厕所,应该是在男女厕所之外,另设一个独立的房间,内有马桶、洗手台,均需配有无障碍扶手。一般大型的机场、高铁站等无障碍设施完善的公共场所,都会有这样的标准配备。这样的厕所还能结合成为哺乳室、第三性征厕所,或供带小孩的家庭使用。
这家饭店因为紧挨着植物园,在文明城市创建的大背景下,成为了全市第一批无障碍整改对象。但因为条件所限,只能在原有基础上整改,简单地在隔间里的马桶边上加扶手。
隔间的空间对于健全人来说自然是绰绰有余,但对于笨重的轮椅来说,却怎么都是不够的。想要进到隔间里,必须离开轮椅。而眼下能帮得上忙的,就只有徐荏了。
徐荏见状,忙上前,扶起那名残疾人。
这是一名年轻人,有些胖。因为脚使不上力气,在被扶起时,全身重量都压在了徐荏身上,压得徐荏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扶了一下门框才稳住身形。他顾不上被撞疼的手腕,稳稳地扶着对方坐在了马桶上。
见对方衣着完好,徐荏犹豫着问:“需要我,嗯,帮忙吗?”
徐荏想问,要不要我帮你脱裤子,但这话他有些说不出口。
年轻人一张脸涨的通红。
身后蒋祺的声音响起,替他解了围:“不用,他自己可以的。”
徐荏礼貌地关上隔间的门,不明所以地回头看着蒋祺。蒋祺却没再开口解释。
耳边淅淅沥沥地水声停下,徐荏又听到隔间锁扣打开的声音,这才打开隔间门,又将对方扶了出来。
见对方在轮椅上坐的妥当,自己推着轮椅回去了,徐荏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他转身面对蒋祺,深吸了口气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徐荏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是带着期待的。
刚刚扶着那名年轻人时,徐荏心如止水,一心只想着帮助对方。这会儿,对象换成蒋祺,徐荏不淡定了。一想到蒋祺将要半靠在自己怀里,徐荏不自觉地心跳加速。
这么多年,徐荏对蒋祺的思念,像无声的河流慢慢流淌着,不知不觉,就汇聚成了汪洋大海。现下,他像是近乡情怯,既渴望着靠近蒋祺,又害怕靠近蒋祺。
然而,他没有等来蒋祺的回答。
蒋祺没有开口,而是直接用动作,做出了他的回应。
蒋祺站了起来。
徐荏今天的震惊真是接二连三。
“你,你,你的,腿。”徐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说出口话都是破碎的。身为一个有着普通话一级甲等证书的出镜记者,要是听到自己这抖得地动山摇的话,该羞愤自杀了。
不过这当口,他已经被震惊之情占据了全副心神,无暇他顾。他看着笔直站立在自己面前的蒋祺,内心不禁升起一股希冀。
蒋祺却一开口便击碎了徐荏的全部妄想:“假肢。”
徐荏一直愣愣地,看着蒋祺迈开腿,走进隔间,又迈开腿走出来,在轮椅上坐下,转身离开,一直都没回过神来。轻飘飘的两个字,却重如泰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回到餐厅,蒋祺和丽城市残联的领导聊了几句,随后又一起和杭城市残联的商谈了会。
徐荏知道,他们这是在反映饭店无障碍设施的情况。徐荏也知道,这事不好办。要是好办,当初改造的时候,也不会遗留下这样的问题了。
一顿饭很快结束,两辆大巴载着一行人回了酒店。
路上,徐荏对艾文说:“一会我不回台里,你先回去。”
“有其他活动吗?”艾文奇怪。拍摄活动大多是提前定好的,艾文没听说下午有其他拍摄计划。
“我们继续留在酒店拍。”徐荏低着头摆弄摄像机看刚刚拍摄的素材。
“刚刚拍的镜头不够吗?”艾文更奇怪了。别说不够,这素材该是太多了才对。
徐荏慢慢往前翻素材,仍旧低着头:“我们做一期人物专访。”
“可是……”
徐荏知道艾文想说什么,打断了他的话:“今天的新闻照常播出,人物专访我会和编辑打招呼。”
艾文心里更纳闷了。
还是那句话,拍摄计划都是提前定好的。新闻因为实效性的关系,第二天的内容今天还在敲定也是常事,但,人物专访就不同了,那可都是排到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之后去了。而且,所有节目,不是你想做就能做,那可得提前报题,由编辑敲定,若是大型节目,可能还得开会商讨。
老板,你这么一拍脑袋就开干,会不会太草率?别到头来活都白干吧?再说了,咱未来几天不都安排了很多活吗?
艾文往蒋祺那头看了一眼:好看是真好看,但祸水也是真祸水。
不过这次,艾文倒是真错怪了徐荏。艾文以为徐荏一拍脑袋做了决定只为博美人一笑,事实并非如此,徐荏要做专访的对象是高远。
灵感正是来自高远那一通情难自抑的哭。
采访任务虽是徐荏灵光一现,倒也并非毫无根据的胡闹。
回程前,徐荏已经和残联方面协商过,也向被采访人取得了同意。
残联方面自然一百个愿意,谁不想要白来的宣传机会,更何况是市级媒体。没想到的是,高远竟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徐荏一番劝说的话都没派上用场。
徐荏知道,很多残疾人不愿意出镜。他们为自己残缺的部分感到自卑,害怕来自周围的目光和议论,总把自己封闭起来。
难得遇到高远这么配合的采访对象,更不能错过。
至于,让他把其他活都搁置,一心想要留下来的最大原因,不言自明。
徐荏给任务专访栏目的编辑打了个电话,便把活儿定了下来。
徐荏是新闻部的记者,照理说不该插足人物专访。不是他做不了,而是跨着科室呢,干了活儿还容易得罪人,典型的吃力不讨好。一方面,科室间考核内容不一样,就意味着,干了活儿却拿不了考核分,累死累活也拿不了一分钱。另一方面,科室之间分工明确,随意干涉对方业务,若遇着个斤斤计较的,那还得上升成矛盾。
好在,人物专访的编辑和徐荏关系好。她叫王嫣,别看名字婉转,和王语嫣就差一个字,但性格差着十万八千里,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女汉子,连她十岁的儿子都比她稳重。
她一听徐荏的介绍,就知道是个好素材,心里答应了,嘴上却不松口:“你也知道,我们这,做的可都是些大人物,你看你这人物,确实小了点吧。而且,人物专访一周才播一期,一期一个人物,前头排着老些呢。”
徐荏也不急,有理有据地说:“知道咱王姐手里过的都是大人物,但是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精彩不是,恰好结合中央提倡的共同富裕的主题,结合咱胜利东西部山海协作的内容,展示一下西部地区弱势群体也过上了好日子。”
“不过没这么快播啊,手里拍完的都排到俩月后了。”王嫣为难地说。
徐荏哪能不知道王嫣的性子,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事儿成了:“这次事出突然,是做弟弟的不对,没提前跟姐打招呼。啥时候播都行,不急。对了,我还欠轩轩一场篮球赛呢,帮我约他周末打一场,打完了去吃他爱吃的烤肉。”
王嫣噗嗤笑了出来。轩轩是她儿子,徐荏最知道怎么骚着她的痒处:“他都跟我念叨好几回了,说小荏哥哥怎么把他给忘了。”
“哪能忘呢,周日下午,就这么定了啊。”徐荏说完,挂了电话。
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但采访并没能很快开始。
徐荏是个急性子,喜欢速战速决。但采访这个事儿,有时候还真急不来。比如等一场日出,比如配合一个残疾人的日常作息。
回到酒店,高远需要休息。他自受伤以来,便一直卧床,身体虽胖,却是虚胖,体质极差,上午这一通忙,早已经累得虚脱。
采访约在了下午4点。原本徐荏可以随着艾文先回台里,晚点再回来。但他实在不舍得离开蒋祺,便死皮赖脸地跟回了酒店,美其名曰深入了解残疾人日常生活。歪打正着,倒真让他了解出了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