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当初也是这样吗？

    在高远房里，徐荏见到了个大家伙，一台吊机。

    这玩意儿，医院里常见，在日常生活中徐荏还真是第一回见着。用途嘛，自然是为了把高远吊起来。

    说起来有点夸张，但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高远想要离开床必须依赖于机器。高远目测体重超过200斤，这么大个人，在失去了双腿的支撑力之后，双臂也因长年累月疏于锻炼失去了力量，自己压根无法支撑自己，哪怕身边有人帮忙，也无济于事。

    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残疾人无法走出家门。其实，他们是连床都下不来。

    徐荏看在眼里，觉得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自己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事，在别人眼里可能是可望不可即的幸福。

    徐荏不禁又拿眼觑蒋祺：你当初也是这样吗？

    在征得当事人同意后，徐荏拍下了高远利用吊机从轮椅到床的全过程。之后，他便和其他人都退出了房间，留下高远和家属。

    房门外，大家就地解散。

    杭城残联的领导们早回单位去了，丽城残联方面的工作人员也回了各自房间准备接下来的工作。蒋祺身为丽城残联的工作人员，也回了自己房间。

    徐荏眼看着蒋祺坐在轮椅里的背影，很想跟上去，却自觉没什么立场，只能作罢。

    不过他倒是不孤单，身边还留下来两个小朋友，杭城和丽城的通讯员。通讯员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服务好记者。记者是他们的财神爷，记者笔下的新闻，关乎他们一年的kpi，关乎任务指标，也关乎考核奖。

    吴丽丽是丽城市残联的通讯员，和杭城市电视台的徐荏没有什么业务往来，照理说不需要一直陪同。但出于礼貌和对记者一贯的尊重，她还是尽职尽责地陪着徐荏。

    徐荏对丽城的残疾人情况有诸多疑问，而吴丽丽对丽城残联系统却十分熟悉，正好解答了徐荏满肚子的疑问。

    如果只是做一篇新闻，那自然简单，只要把今天发生的事儿说清楚就行。但要做一篇人物专访，涉及的内容便多了，丽城市残疾人的基本情况，市残联的近年来对残疾人提供的服务、各项政策指标，提高残疾人幸福指数所做出的工作等等，事无巨细。数据不见得都用得到，但徐荏习惯于把功课做在前面，很多时候，亮点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现的。

    聊着聊着，倒真聊出了点东西。

    只见吴丽丽得意洋洋地说：“徐老师，您别看我们丽城在全省名不见经传，gdp也靠后，但我们残疾人工作真的做的挺好的。尤其是蒋祺老师，可是我们那儿的网红，他所在的‘思归’去年还被评为全国残疾人之家，在人民大会堂受到了表彰呢？”

    “网红？”明明单位被表彰才是新闻点，可徐荏还是被那个人吸引去了注意力。只要听到蒋祺两个字，他的心就忍不住一颤。

    “可不嘛。”吴丽丽没发现徐荏的异样，继续捧着心口花痴道，“我们都是蒋老师的粉丝，您看他人长得帅，往轮椅里一坐，简直就是残疾人的活招牌，让人觉得无比怜惜。我们市残联有公众号、微博账号、抖音号，里头都是他，粉丝上百万呢，一条视频点击量几千万甚至上亿。”

    对于一个素人来说，这确实是个了不起的成绩，哪怕是借助于市级单位的平台，也算得上出色。

    “他……”徐荏想问，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近几年过得怎么样，现在好不好……想要知道的那么多，反倒千头万绪的，怎么也问不出口。

    吴丽丽是个心直口快的，没等徐荏问，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开始讲：“您看我，还没做介绍的吧。蒋老师，就是午饭和您坐一桌的那位残疾人，反正就是最帅那个就是啦。他是我们残联的残疾人专职委员，被专派到‘思归’做肢体残疾康复师的。‘思归’您没听说过吧，那是我们丽城残联的特色组织，专为肢体残疾人提供康复服务的。肢体康复机构是很多啦，但是我们‘思归’做得特别好，因为不单单是提供康复服务，还教残疾人日常生活自理能力，心里康复建设，让残疾人真正能够走出家门，独立自主……”

    吴丽丽很热情，很能聊，但就是有个毛病想到哪说到哪，没有思路，毫无条理，明明刚刚还在说蒋祺，这会不知道拐去哪了。徐荏听得直皱眉，却也不好开口打断。

    好容易上一个话题告一段落，吴丽丽却被领导喊走了。

    看着吴丽丽花蝴蝶一样飘走，徐荏自嘲地笑了笑。一项自诩牙尖嘴利的徐记者，竟然讷讷不成言，想说的话说不出来，想问的问题也问不出口，就因为那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名字。

    很快到点了，专访开始，休息好了的高远很配合，不单接受了采访，还按照徐荏的要求，到附近简短地逛了逛。高远很兴奋，50好几的人了，却像个孩子一样，对什么都很新鲜。地铁站、银行、超市、饭店……经过的地方他都想去看看。尤其对家喻户晓的扫码支付表示感慨，深感时代发展日新月异。

    期间，高远数度红了眼眶，都被徐荏的镜头真实地记录了下来。这些都是极为难得的珍贵素材。

    徐荏对采访内容很满意，只是遗憾于未再见到蒋祺，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躲避自己。

    但采访总要结束，徐荏找不到理由再留下，和大家客客气气地道了别。

    回到台里已接近10点。对徐荏来说，加班是常事，新闻没有上下班时间，发生了就要第一时间到现场，采完后还要编，所以忙到后半夜也不意外。电视台的采编室，总是24小时亮着灯。

    今天的活动其实不需要徐荏紧赶慢赶地编辑，王嫣都说了，这篇专访前头还排着老些呢，即使视频做完了也得搁置很久才能播。但徐荏还是着急着回来处理。

    他把素材都拷到了非编系统里，尤其是关于蒋祺的那一些。

    徐荏大学里学的是摄影，他从小想做一名专业摄影师，进入电视台成为一名记者是机缘巧合。摄影和摄像只差了一个字，里面的门道弯弯绕绕，差别大了去了。但追根溯源，都是将美好的事物记录下来，倒也不算浪费了专业能力。他将摄影技巧运用到摄像之中，往往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大家都说，徐荏拍的新闻画面是最美的。在追求真实胜过美感的新闻行业，美好的画面就显得弥足珍贵。

    如今，徐荏将毕生所学的技巧，全用在了拍摄蒋祺上，那画面要是被台里的同事看见，势必都得夸一句：“太美了。”美的是画面，更是那个人。

    镜头是会说话的，明明拍的都是这个人，却无端带上了绵绵的情意。

    只是，这些包含情感的画面，注定不会被展示，只会出现在徐荏自己的视野里。

    徐荏觉得自己是个有偷窥欲的变态。

    第二天，丽城一行人就走了，包括蒋祺。徐荏最后也没能再见上蒋祺一面。

    于是，当天上午，心里没着没落的徐荏就火急火燎地来到了分管政工的副台长办公室。

    副台长姓陈，叫陈廷飞。名字很男性化，却十足是个知性干练的美人，平日里一身笔挺的西装套装或套裙，在美女如云的电视台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陈廷飞老公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究竟是靠实力还是靠关系，台里众说纷纭。但不管怎么样，能嫁给一个有能力的老公，也算是实力的一部分。陈廷飞不怕人说，担得起赞美，也经得起诋毁。

    陈廷飞见来人是徐荏，笑着问：“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这不是来给阿姨您请安吗？晨昏定省，外甥我时刻惦记着呢。”徐荏嘴贫道。

    徐荏是陈廷飞招进来的，当时面试的时候，从众多大学刚毕业的大学生里，一眼就相中了他。都是从传媒学校里出来的精英，各个又都打扮得光鲜亮丽，随便拉出去一个，在马路上都能引来超高回头率。但陈廷飞还是一眼就看上了徐荏。

    徐荏身高185，因为常年跳舞、打篮球，练就了一身紧实的肌肉，即使被西装包裹，也能看出结实的身板，在一群明显缺少锻炼的男孩子中极为打眼。徐荏大学学的是摄影，因为拍摄需要，常年世界各地地跑，眼界广博，能言会道。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徐荏虽没接受过专业知识学习，却有极强的新闻敏感性。

    陈廷飞觉得，技巧可以学，新闻敏感性和眼界却是学不来的。

    果然，徐荏进台没多久就很快上手，进而成为了台里数一数二的记者。

    初见时，陈廷飞不认识徐荏，只是惜才。招进来才发现，原来两人是老乡，还是一个屯儿里的，照辈分，徐荏得叫陈廷飞一声阿姨。徐荏嘴上哎占人便宜，陈廷飞也不介意，这称呼也就这么保留下来了。有了这么一层关系，两人越发亲近。

    陈廷飞一见徐荏这不着调的样子，就知道有事儿：“得了吧，就你嘴贫。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要我来给你擦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