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三部迁徙与降落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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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暑假里一天,回到这个不算遥远的叙事节点。
刘旻杉没背书包,迎着高挂无遮的太阳,穿过一中高一年级的校舍。校园里安静极了,几乎没见到什么人。夏蝉在树上鸣叫,暑气蒸腾,平常地像每一个夏日。他却觉得,它美妙得胜于过往任何一个夏天。他忍耐过洛城漫长的冬季,在春天抽穗,在春天破茧,飞向极尽他想象力的那个方向。
进入机房所在的科技楼三楼,迎面碰上地理老师。她一见他久笑开了:“听说考得不错?”
刘旻杉站定,谦逊地点点头。高考分数和排名在一周前公布,学校组织分批填志愿,他今天过来就是做这件事。
三天前,各大高校在一中集中宣传招生,一个个蓝色的棚顶围绕操场一周。排名靠前的那几所学校待遇也不一样,除了蓝棚顶,还单开了几间临近的一楼教室临时办公。
高兰挤出时间快速在操场绕了一圈,刘旻杉没管她,黏在致远大学的临时教室里,把所有问题问了个通透明白。最后人家下班了,招生负责人客气地站起来:“你回去好好考虑吧。要是决定报致远,这两天再来签协议,以你的成绩,保前两个志愿。”
刘旻杉摇头:“我不签协议,但我第一志愿会报致远的。”
高兰的考量结果和他的具有惊人的一致性,就是选专业而不选学校。俗话说得好,中国高校只有top2,没有top1;只有top5,没有top3。刘旻杉排位35的省排名,被投档到top2,大概率分到末流专业,搞不好要去学泰语。投top5的致远,相当于稳上第一志愿专业。高兰破天荒地和他语重心长地长谈了一次,最终落脚点是让他去学经管。刘旻杉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还是要他毕业之后帮助家里开全国各地的分公司那档子事。这夫妻俩也就这芝麻绿豆点大的格局了!
他无意服从高兰的盘算,但在没有强烈想学的专业的情况下,认同报经管学院是一个好主意。高薪机会,高就业率,意味着尽早独立,随时可以远走高飞。
刘旻杉用学校机房电脑上传了志愿信息,站起来走到讲台边,把纸质版的志愿表交到班主任手里。机房里还剩大半人,有他们班的,也有别的班的,键盘敲击声零碎又迟钝,似乎每个人都在经历人生的重大抉择一般。老金摇晃着头,把志愿表反复看了两遍,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
他来学校招生展咨询建议那天,准备回去的时候遇到下班的老金,于是交代了自己要报致远的经管学院的决定。老金想也没想地说:“是准备第二志愿还是第三志愿填致远?既然六个平行志愿,前两个都冲一冲top2,也是你这个排名段通常做法。”而他在听完刘旻杉解释一番自己对专业选择的想法后,虽然理解但不无遗憾地说:“算上往届生,你校排名是第三,第四名的省排就比你差一名,第五名应该是省里九十多名。学校还是希望文科今年能走四个清北的。”
老金三天前的神情和拿着志愿表的神情,刘旻杉都把它们简单归结为拿不到钱的失落。一个考上清北的学生,学校奖励每个任课老师六千,而其他985院校的统一“出厂价”是每人奖励六百……
填完志愿的两天后,陈竺的措辞语气则远比老金激烈。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刘旻杉坐在怀珠湖边,给陈竺打电话。他靠坐在长椅上,看着又飞回来的水鸟在湖面上悠闲自乐地浮游嬉戏,想起去年这时候和陈竺一起走在湖边的时光,脸上便不知不觉绽放出浅浅的笑容。
他断断续续地讲着已经结束的志愿填报——作为高中生最后的任务。和知道他高考成绩和排名的时候相比,陈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只在他很快就提到自己最终志愿填报情况时,陈竺的音频陡然升高:“你是说你为了专业,没报清北?”
陈竺的想法是:聪明的大学生都应该赞同,如果说top5和top10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然而top2和其他学校有壁。抛开入学后转专业制度不提,毕业选调公务员或企业秋招的时候海投,你简历上写“北京大学”四个金光闪闪地大字,首先刷掉9999的人,谁看你是什么专业?
只有脑子有坑的人,才放着清北不选,选致远。——陈竺面对木已成舟的定局,气极又难以置信,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脱口而出。她就像是本人取代了刘旻杉,进入他的人生,替代他放弃了去更好学校的机会,然后对自我恨铁不成钢的程度。“前两个志愿给top2排排序,后四个挨个填人大华五,我以为你是因为没有选择的空间,之前才没来问我。”陈竺说。“你为什么不找我讨论讨论呢?”
刘旻杉敏感又寂寞的心受了冲击,他很难形容这种心情。就像扶跌倒老人反被讹钱、踌躇满志时被浇冷水,是从没想过、不被期待的结果。同时,又远比这更深刻、更纤细。得不到回应的爱意让人痛苦,他此前将高考成绩断定为命运的必然性,这时也显得可笑起来。
他心情很糟糕,第一次对陈竺的功利和冷酷产生了怨恨。温柔的水鸟,干净的湖,都变得模糊褪色了。人在七月的湖光树影中,说出话时牙齿却在打寒。
“我自己做的选择,也是权衡过的。我能对自己人生负责。”
“你有一天会后悔的。”
“我不会。”
“也是。你人生的容错率很高。”
这句话完全表现了陈竺人格底色的凉薄和尖刻,刘旻杉听明白了,她是在比较他的原生家庭。
他突然发现,陈竺从未真正理解过他,也从未想了解他,更不在乎是否理解他。
后来,这场对话怎么样结束的,刘旻杉几乎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暑假里,陈竺回洛城,叫他出来吃了一顿饭,高高兴兴的,仿佛先前的不愉快没发生过一样。陈竺开了罐可乐,说:
“也许你有一天要后悔。你要来申城了,我很高兴。”
刘旻杉眉目低垂,没有说话,继续捞锅里的虾滑,然后盛到她碗里,心里松了口气。
一个月后,陈竺又在致远的校园里,热情地迎接了他。
很久之后,直到时光把未解的谜面都残忍剖开,刘旻杉才惊觉,陈竺这些年不担心他看清第一学历背景竞争的残酷性,她也许最害怕的是,他有一天为自己囿于无用情感而做出的人生草率选择后悔不值得。她多么要强的性格,必定将他人的这种后悔当作自己人生的污点!
只不过,当他想到这点时,她们之间已然隔着一万六千里了。
2021年的最后一天,周五,也是这学期学习周的最后一日,从元旦假期后便开启时长两周的考试周。
这对刘旻杉来说原是很普通的一天,上午的人文选修课上做了一次小组结课报告,下午交了一门专业课的考核论文。八点半下了晚课,和同学打了一会儿篮球,拒绝了他们出去跨年的邀请,准备回去后在寝室楼梯口给陈竺打个电话。
去年跨年的电话对他来说是难忘的。近来他渐渐理清了一些事情。他决心离开洛城,陈竺也是要离开洛城,这从一开始就不矛盾。他被高兰的不告自来搞的措手不及,冲昏了脑袋,自以为复杂化了。
此外,他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他和陈竺的关系似乎要到某个临界点了。每一段关系都像对数函数的形状,增长到某个点就开始逐渐趋平,只不过不同人间关系天花板的高度不一样,可能要归于人格性的差异,这就是有的人永远做不了朋友的原因。陈竺和他的相熟关系快要到无限平缓了,而他对陈竺的了解,要远远超过她对他的。
刘旻杉心里装着事,走回宿舍区,路过篮球场边的女寝楼。他多看了一眼,步子就顿住了。
寝室楼白色的外墙有雨水腐蚀的痕迹,大门上大半年前贴的对联,已经掉了一层颜色。刘旻杉视力很好,隔着二十余米,清楚看到陈竺和一个男生面对面站在宿舍楼下。那个男生的酒窝笑起来很扎眼,面相温和亲切,刘旻杉觉得有些面熟。
他看见那男生伸出手拉住了陈竺的胳膊。刘旻杉感到不安,又有一丝愠怒。他不解,想走过去,恐怕陈竺受到麻烦——虽然她们看起来不像发生了口角。
接着,他还没抬起脚,那男生突然低下头,嘴唇飞快地在陈竺的脸颊上碰了一下,面上挂在狡猾的笑容。刘旻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一瞬间他觉得是自己看错的,毕竟隔着二十余米,然而他无从做其他解释。
她们又说了几句话,陈竺进了楼里,男生从另一边走了。
刘旻杉好久才回过神来。他的脸被光影分割成好几块,身子藏在冬风里,干净萧瑟。他全身都像浸泡在冰水中,头脑迟钝,四周的声音也听不大真切。一种陌生的窒息感压迫着他。刘旻杉抬起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陈竺恋爱后的整一周,刘旻杉知道了这件事情。他确实感到了后悔。
为什么会默认别人会等着你、和你一样停滞不前呢?——他懂得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