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三部迁徙与降落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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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竺进了宿舍房间,撞见沈晴天把手套塞进大衣口袋里,正要出门。
陈竺说:“这么晚了,你居然要出去。”
沈晴天说:“这么早,你居然回来了。”
陈竺懒得和她贫嘴,脱掉大衣,挂上架子。她感觉到自己脸上还有点热,肌肤碰到嘴唇的触感似乎还没有消失。
“本来要在外面跨年。”
沈晴天干脆坐下了,睁着贴了假睫毛的大眼睛看她,意思是让她继续说。
陈竺抽了抽鼻子,屋里有股沈晴天刚喷的香水味,玫瑰花香,不难闻也不好闻。
“我明天还要交个翻译稿,就算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一周里,陈竺极快地对恋爱这件事有了体悟。步入恋爱的两个人,会增加见面的时间,甚至每天都要一起吃饭,同样的课也要坐在一起。两个人之间的磁场会发生变化,知道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周围人对待她们的方式也会发生变化。
除了这些呢?
不见面的时候,纪舸习惯于和她交代每时每刻的行动,他似乎也想准确地知道她每时每刻的位置。与其说他很适应这种转变,倒不如说是他积极主动促成的。没有过渡期,他愿意即刻进入男朋友的角色。陈竺配合着他,心理倒没有很享受荷尔蒙带来的快乐。倒不是纪舸的黏人(或者说这是正常的情侣相处,她不知道)让她觉得透不出气来,她只是觉得两个人一起行动和过多的微信聊天浪费了大量时间。这些,在她的理解上,都算作恋爱的代价了。
纪舸展示出对自己事情的更多暴露欲,情绪也日渐更鲜活了。在他的只言片语里,陈竺拼凑起他的人生。家庭幸福,童年放养,无忧无虑,父母是博士自由恋爱,现在在同一所普通本科院校教书。陈竺可以想象,他的家庭让他从小接触的人事都很单纯,他看的书给他一种纯粹理性的智慧诱发,也许这是他能抽象地观察到陈竺在人际交往中的违和的原因。
多么简单美好无压力的人生啊。陈竺饶有趣味地想,纪舸的人格魅力也源于此,他的人格底色是温暖透亮,相处起来让人觉得舒服,同时他的积极乐观也不属于缺乏人生洞见的愚蠢范畴。她甚至有时怀疑,纪舸喜欢他的本初原因在于他自己缺失的东西——复杂。
每当纪舸说起自己的事情,陈竺都能感到他不仅有暴露欲,还有探求欲。虽然他不直接提问,但他想进入一种双方增进彼此了解的交心过程。彼此,而不是单方。而陈竺往往感到自己无从说起,纪舸只是引她的话,良好的家教不允许他问这问那。或许他也觉察了陈竺的回避,于是话题点便习惯地偏倒在纪舸身上。
说回跨年。
元旦交翻译稿的事情是真的,可是已经写完了。纪舸本想一起去看跨年电影,可是电影结束还在凌晨,寝室楼五点多才开门,两个人总不能冒着寒风在大街上闲逛吧。陈竺怎么想都觉得别扭,找了个理由否了纪舸的安排。几天前她确实还没做完工作,算不得说谎。
她们在校外吃了晚饭就回来了。纪舸看起来失落又不舍,在她准备转身上楼时,趁她不注意,不甘地亲了她一下,似是在补偿自己似的。
陈竺没料到,睁大眼睛看他,他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胡乱说了几句就走了。
沈晴天听不到八卦,三下五除二地换了鞋走人。陈竺洗了个澡,坐在书桌前吹头发,看到纪舸刚发的消息——两件男士大衣二选一,问她的建议。
陈竺没立刻回他,准备先给商兰草打个电话。
男寝316,一片学习的罕见景象。三人都严肃地盯着微积分指定教材,黄兴洋说:“兄弟们,第九十三页第一题,有人会吗?答案就个数字……”
没有人说话,场面很尴尬。路鸿默默往后翻到九十三页,看了一会儿,写了半页草稿纸。
“我做出来了。”
黄兴洋如获至宝地捧起那张草稿纸,胡阳把脑袋凑过去也看:“我本以为大家说自己啥也不会,是真的啥也不会,原来其实只有我啥也不会……”
“老胡……”
路鸿同情地看了看他皱成生面团的脸。胡阳是申城本地高考进致远经院的,这本身没什么问题,但就怨在申城文科生高中数学不学导数——这就无比吃亏了。也就是说,别人学高等数学前五分之一时的感受是:这个我会、这个高中学过、这个我貌似学过;胡阳是:这啥?这啥?这又是啥?
更不用说经院本来理科生就多,高中学过竞赛的学生也多,一片数学课内卷的氛围,课前半小时到教室,前五排都会被占满。
他们寝室的人,路鸿在高中学的理科。如果只是这样就算了,但还有刘旻杉。谁都不理解他作为一个文科生,期中小测是怎么考到九十加的。——与此相对比,胡阳同学悲惨地考了五十六分。他要是期末考卷面分再不能及格,铁定挂科重修,平时分和师生情都拉不回来!
“等旻哥回来,我们拜他为师吧。他笔记都记得好全。”黄兴洋说道。
胡阳狠狠地点了点头。
“说来奇怪,已经十一点半了,旻哥怎么还没回来?”路鸿说,“是出去玩了么?”
他的声音刚刚落下,虚掩着的寝室门就被推开了。三个坐在椅子上的人齐刷刷望去,目光就像看着不同寻常的标本似的。因为他们看见,刘旻杉本来就白的面部肤色犹如手上的稿纸,神态十分冷淡,但一定有另外更复杂的神情在其中,从他蹙起的眉头、僵硬的眼角展露端倪。他身上的活力仿佛都被抽空了一样。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路鸿立刻问道。
“没有。”刘旻杉摇摇头,声音枯涩疲惫,简直不像是他的了。其他三人面面相觑。
他在上床睡觉前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然而其他人很快地知道了原因。
第二天,二零二二年元月一日,清晨,有人来敲寝室的门。当时他们四个人都还没下床,没人愿意去开门,纷纷假装不在。可是那敲门声仍然不依不饶,间断地敲了五分钟,刘旻杉受不了地爬下床。
他拉开门,愣了片刻,抑制住即刻眼里闪出的厌恶神情。
他昨天晚上在学校里像个游魂一样转了好几圈,好不容易一点一点恢复理智。陈竺和一个男生谈恋爱了——至少她们快谈恋爱了。这个答案其实在他见到那一幕时,就浮现在脑海里了。他只是无法接受、无法容忍。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宿,双眼浮肿、头发很乱,一开门发现门口站着自己此时最不想见的人。——不是陈竺,不是亲她的那个狗男人,而是夏临。他看起来不比刘旻杉好到哪里去。
夏临示意他到楼梯口说话,整个人焦虑地像一头随时会发怒的猫。刘旻杉本不想随他的意,但顾虑他在人来人往的宿舍门口胡言乱语,只好和他一起走过去。
等不及站定,他就问:“你知道学姐恋爱了吗?”
刘旻杉的心抽搐了一下。原来已经开始了,他从未曾想到。刘旻杉不说话,似乎想要保持沉默到底。
夏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来你是早就知道了?呵,我还以为你有多喜欢她,你看起来没有那么在意。”
他恶意地说着。刘旻杉知道,包括他第一时间告诉自己的行为,都是满怀恶意的。人好像看到了别人的痛苦,心里的痛苦就会减轻一些。是他辜负了他的期待。
“如果我的反应没有让你好受,那我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你知道了这件事。”刘旻杉心里未必这么想的,可他知道怎么戳人痛处。以前他是不屑这么做的,但对夏临是个特例。
他们说话的音量不小,有熟人在好奇地往这边看了。——后来证明他们因为自己不注意,内容确实被别人听到,加工后在学院小范围内传播着。
夏临最后嘲讽地说道:“你还记得你说过,你的资格是和她认识十年了?那你这十年在干什么?”
这十年在干什么?
刘旻杉回味着这句话,几乎要笑出来。仰望、等待、学习、继续仰望、继续学习、内耗……在一片高扬的青春号角声中,只有他吹出了一支古怪黏滞的曲调。一直以来,他拼命地去追寻远去的人的面庞,有过自我怀疑,有过彷徨不解,却从未思考过追上了又将如何收场。这场独角戏,他过于沉醉其中,灯突然亮起时才发现,观众里根本没有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何其可笑。
杀人又诛心。
第三天,元月二日,经管学院大二某男同学与人文学院研一某男同学为爱打了一架——这个消息分别在两层男寝间传得沸沸扬扬。刘旻杉在寝室做高数练习题,听到室友的转述时笔停了下来,面色很正常。——室友们已经知道他失恋的事情,但他一副拒绝谈论、油盐不进的死样子,也就无从开导和帮忙谋划。
然而,对于元旦假期发生的一切,陈竺毫不知情。就像一场台风过境,风暴眼反而是最平静之处。
纪舸和院里所有男生打了招呼,打架事件不要传到女生那边。夏临去找他的时候,他心里想:原来就是你丫的。湖边草地很空旷,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直到有几个熟人路过把他们拉开。结果是谁身上脸上都没讨好。对面的小子可能学过一点,可惜没什么实战经验。打完之后,纪舸觉得很痛快,仿佛回到了初中骑着单车飞过下坡路时光。或许这种痛快的感觉其实是因为不论打架谁赢,对手都已经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