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部冬雪夜长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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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食堂里人声鼎沸,飘荡着一股食物混杂的湿答答的气味。陈竺坐在凳子上,用湿巾把整张餐桌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确定干净了,才将白色的袖口搭在桌边。她看到刘旻杉从窗口前排队的人群里躲闪着出来,一手托着一只餐盘,为防碰到别人而举得很高。
他把餐盘放到桌子上,拖了凳子坐在对面。两只餐盘上放满了菜碟和两碗米饭,其中一碗米饭按她平时吃饭的量盛的。
“我好久没来食堂了。现在比以前人还多,我们应该出去吃的。”
“有座位就行。”陈竺从筷笼里拿出两双筷子,递给他一双,“让我来尝尝厨师手艺有没有进步。”
她夹了一块香菇,放在嘴里默默咀嚼,很好地掩饰了神情。菜色巧妙地避开了她不太吃的食物,而她从来没有明说过。陈竺不知道这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结果。说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一起吃饭了。
“没想到,你口才挺好的。”刘旻杉说。
“哦,刚刚啊。这种事情你第一天知道嘛,备考经验也和有你说过吧。其他的……比如最后说的那些话……”陈竺停下筷子,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你相信吗?”
“什么意思?有什么问题吗?”刘旻杉对她的问法感到奇怪。
“嗯,看来你相信了。”
“难道不是吗?”
“确实是这样的。高考只是序章,往后人生百态。我可没有说谎。”陈竺耸耸肩,“但是考虑到照顾学生心理,这话只说了一半,所以也只能信一半。”
“另一半是什么?”他看到陈竺的眼里流露出鄙薄,这种神情不是对他,更不是对高三学生,而似乎是对更宏大、更让人无可奈何的事物。
陈竺对他倒是很坦率,毫不犹豫地讲了出来:“对百分之八十的人来说,在收到录取结果的那刻,人生二十到三十岁的图景就已经决定了。社会把他们分流到不同的领域、岗位,人生的可选择性并不是无限可能,只能说屈指可数。”
刘旻杉思考片刻,他太过年轻,只能从固有经验出发,轻轻摇了摇头:“你觉得我也会吗?我为了选择权考上大学,之后又被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决定……不,如果我以后想做什么事情,就会去做,这个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嗯,因为你是百分之二十。”陈竺笑了笑,直觉到聊天的过于深入,可能伴随的被洞察的危险,对这个话题一带而过。有时候她会对刘旻杉产生一种不可控的忌妒心,她很清楚这种心理的由来,依然会为此耻辱,同时害怕被看穿。她不自觉地已经把自己放在引导者的位置上,而引导者应尽量是完美的。
刘旻杉不可能想到她话语里的锋机。——因为你出生的家庭、优渥的环境,让你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所以你是有更大选择权的百分之二十。
他还想追问,陈竺抢先转移了话题,告诉他自己最近在准备毕业论文,并不繁忙,有学习上的问题可以直接给她发消息。
陈竺计划在假期趁早写完毕论,下学期找一找外企或私企的实习。抛开德语专业,她英语不错,在申城就业即是优势。研一课程一开始,学分压力肯定逼迫她无暇顾及其他。她的背景已经决定了走公务员之路十有八九卡在政审。她要多尝试其他机会,经营算计着踏入她的人生图景。
“你现在住在哪儿?”刘旻杉问。
“不用担心。”陈竺知道他想到开学前的事,轻松地摇了摇脑袋,“我和我奶奶住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在爷爷奶奶原来的房子里。现在我和爸妈关系还不错,每次见面都能和平相处。果然是因为见得少吗?”
陈竺没有再和陈江天谈论过那件不愉快的事,可她从韩秀口中得知陈江天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那上面时,很是松了口气。陈竺残酷地想,或许她并不真心关切陈江天的未来境遇,她只是再不想经受任何的波及。
这顿饭吃得很慢,一直吃到食堂里的学生几乎散尽。刘旻杉走过昏暗又安静的梧桐道,把陈竺送到校门口时,第一遍晚自习的铃声已经响了。
“所以说,这两个月来你一直在帮导师校对一份德文书稿?”刘旻杉不吝于探知她的生活,在得到她的回答后,奇怪地问道。即使对大学生活多有想象,但毕竟尚未亲身处于其中。
陈竺看着他微微睁大的漂亮眼睛,愉悦地笑了:“也不全是,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事。当然会比你清闲很多啊高考生,大四已经没有课了……”
刘旻杉还想跟着她一起走出校门,门卫室的大爷对他俩喊了一嗓子:“喂,那两位同学,铃打过了!出去就别进来了啊。”
陈竺的话被打断。“知道了大叔,就我一人出去。”她朗声回道。
“你怎么走?”
“公车。”陈竺指了指校门口几步远的公交站台。
“那再陪你等会。”刘旻杉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自顾自地弯起嘴角。门卫大爷离得不远,听到他们对话,嘟哝着:“现在早恋的学生哟……”
他们俩年轻,耳朵尖,都听见了。刘旻杉还没反应过来,陈竺立刻又笑嘻嘻地朗声道:“大爷,您管得真宽。这是我学生。”
“哟,你是小老师,我咋没见过你?”大爷瞅着她问。
“我这是来应聘面试的。”
她嘴里没一句真的,刘旻杉拉着她走了几步。再说下去,她能和对方侃出一座大山。
“看来我还很年轻,被当成高中生。”陈竺得意地挑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还是我今天穿得太朴素了?”
“噗……”刘旻杉被她逗笑了,什么也没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明明是和刚刚一样的眼睛,却看得陈竺不自在起来。
“想说什么,说。”她没好气地道。
“……你经常和别人被这样误认……嗯,调侃吗?感觉你应付得很熟练。”
他谨慎地措辞,陈竺被噎了一下。这就是很明显的试探了吧?奈何她还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觉得有些麻烦,一个男生怎么能心思这么细腻脆弱呢。于是故意说:“是啊。”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轻微挑衅。
刘旻杉沉默了片刻。“所以是有男朋友了?”
陈竺气得差点没藏住。她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出这个“所以”,但这已经是很直白的问题了。生活日常的试题又摆在面前,“要好好回答这个问题”——如此想法让她迅速冷静下来。她选择诚实,然而换了个折中的说法。
“没有哦,喜欢我的人都拿着爱的号码牌呢。”
刘旻杉的心急地一轻,又立刻沉重起来。如果他知道陈竺看透他的心意,就会迅速明白她玩弄人心的恶劣行为。
“那我也拿一个号码牌。”他的脑子里飘过这句话,马上被按下去。颅内自嗨归自嗨,他晕乎乎的,话一出口变成了“上个月我又收到一封情书”,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想打自己一拳。
“哦——”她故意暧昧地延长声线,“男生女生啊?”
刘旻杉垂眸看她。陈竺一摆手,“好,好,知道了,我不贫了。那么你有好好处理吗?”
“嗯。”他收回不满的目光,点点头,“我把它还回去了,也是个高三的女生。”
“呃……就这样?那你有说什么吗?”
“我不认识你,这个还给你。”
陈竺轻轻叹了口气,像羽毛飘下来,她无可奈何地说:“你应该说,我们就快高考了,现在考虑这些不适宜,等高考结束后再说吧。我会努力考上很好的学校,你也要好好加油。”
刘旻杉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想了想说:“这不是欺骗吗?”
“怎么能算欺骗呢。你高考后再拒绝她,在感情上也是一样的。但这种方式可能让她考上能好的学校,她的人生就不同了。现在这样,万一小姑娘想不开,开始自暴自弃,成绩一落千丈呢?”
“那也不会是我的错误……”刘旻杉没料到陈竺会这么想,冷冰冰地说,因为他发现陈竺根本不在乎情书本身。
“可是,只是换种说话方式,就可能给一个人带来完全不同的影响,何乐不为呢。感情易逝,把自己的未来抓在手里才真正重要。她以后想明白了也会感激你……哦,我车来了,不说了。事情已经这样就算了,忘了吧……”
陈竺三两步跑上公交车,回身对他挥手:“快回去上晚自习吧。”
这就是价值观的分歧。刘旻杉坦荡直接,笃定“是”就是“是”、“否”就是“否”,感情的简单纯洁应当高于它的使用价值,陈竺则相反。所以她要在刘旻杉的情感和人生转折点上有所平衡,在话不说过余裕要给他激励;又要适时抛出诱饵,让人有所不足才有所展望。前者是赤子之心,后者就几乎接近某一意义上的圣人心态了。
刘旻杉看着她跳上车。他只觉得眼前有一片迷雾,他理应更清晰地看到一些东西,但被遮盖住了。他走入这片雾气中,向着认定的方向步履不停。
总有一天,他能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