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部冬雪夜长3
3
刘旻杉的人生有很多愿望。
九岁时，他想要一款新的拼装模型玩具，但不想让父母知道。家教严格，高兰一向靠零花钱去向把控他的生活，并坚持他把时间花在这些事上是浪费时间。他应该去写作业、补习、练习钢琴、学游泳、英语……总是是按照她的心意来。于是他偷偷去参加来洛城市的小学生航模比赛，幸运地用不多的奖金买了想要的东西。高兰在许久之后的家长会上，才得知他得市级一等奖的讯息，于是再也没对这项爱好有过置喙。
十一岁时，他想弹奏《小狗圆舞曲》，重新补习钢琴基础用了两年。
十四岁，他兢兢业业地复习，考上洛城一中，选择文科。虽然不喜欢政治历史，但只要努力，也能学得不错。
严苛的家庭和自由禀赋让刘旻杉得到的人生教育是——意志坚强的人是可以改变和达成一切的，从而形成所有的人格气质。加缪所言，“一切特立独行的人格都意味着强大”。换成中国话，叫“有志者事竟成”。
自我意识过剩的人生什么都好，唯有一点，他们不会注意到命运之神的关照。
如果模型飞机飞出后，风向发生一点偏移，他就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他第一次见到陈竺那天的钢琴课，如果教的不是《小狗圆舞曲》，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刘旻杉不知道，彼时陈竺将《小狗圆舞曲》练了大半年，是她能弹的最熟练的一支。
十八岁的刘旻杉，希望语文能考到120分，希望月考成绩更进一步，希望能去致远大学。他愿意花费最多的时间，自己实现自己的心愿。
嘉华乐园之行的第二周周四，又是一个月亮只有丁点儿大的夜晚。刘旻杉在操场外西南角背历史时，林璟琪寻来还他英语笔记。这份英语笔记是陈竺整理的宝典，完整版只给了他一份纸质的。他在补习班翻看的时候被林璟琪发现，那时候林璟琪的原话极其出言不逊——“这啥玩意，看着就头疼”。可最近几天他突然转了性，学习劲头突飞猛进。刘旻杉听高兰说，他妈在对他的综合成绩绝望后，已经狠下心来送他出国上学，并威胁说：“如果你的雅思成绩再考不到65，就给你零花钱全断”。
林璟琪哭天喊地地来找他借宝典复印。“真香。”刘旻杉惜字如金，并不打算借给他。一方面，他不觉得林璟琪真的能看得懂，另一方面则出自奇怪的独占欲。
但架不住软磨硬泡。刘旻杉写着卷子，被他说烦了。在他再三保证会小心保管、复印完立刻还回、绝不借给第三个人复印后，终于给了他。
刘旻杉一看时间，晚自习快开始了，于是拿着笔记和林璟琪一同回教学楼。林璟琪心情不错，咧着嘴笑：“陈竺姐真厉害啊。这么厚，一页一页复印了半小时。”
“你看得懂吗？”
“就是看不懂，才觉得很厉害。”林璟琪理所当然地说。
刘旻杉的声音慢吞吞的：“别忘了不许借给别人复印。”
“知道了，看你小气的劲儿。你应该给她打电话，别磨磨唧唧的，要像个男人一样。”
“打了，新年的时候。”
“嚯，可以可以。”
林璟琪等了一会，并行的人没有再接话。沉默中，他禁不住开始自嗨哼歌：
“爱像风中的风筝，有翱翔的旅程，
而被遗忘的是，那些放开手的人……”
他的嗓音低沉动人，和说话时很不一样。歌声回萦在耳际，树影在风中飘摇。
第二天下午最后两节课连堂，班主任讲完数学卷子，留了半节课自习。刘旻杉刚才边听讲卷边写一张文综真题卷的论述题，这会儿正回过头勾前面的选择题。高三学习的良性循环就是，成绩越优秀的人，错的题目越少、不会的知识点越少，可支配的自由时间越多。聪明人的学习方法是提升时间利用效率而又游刃有余，根据实际需要分配时间，而不是受课程表的规训。
这次周练的数学卷子确实很难，它有很多非常规的题目设计，尽管知识点并不超纲。大部分数学成绩中上等的学生，凭借的是对题型的记忆和熟练度，缺少钻研问题的能力，所以吃了大亏。
班主任讲题的时候，整个教室都弥漫着一股丧气，他只好穿插着心灵鸡汤给学生们提状态。但做这种卷子，刘旻杉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或者说，何衡回归基础式教学方式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他考得不错，心情很好。黄楚然转过来和他讨论圆锥曲线题的另一种解法，他在纸上重新画了个坐标系。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班主任金辉从前门走进教室，拍了两下手。
黄楚然侧着身子，低声咕哝了句：“这美女谁啊……”刘旻杉方才抬起头，接着不可置信地煽动两下睫毛，眼镜越睁越大。他的瞳仁里映出那个人的身影，神明听到了他隐秘的心愿。
陈竺一眼看到他，脸上也有点惊讶，但很快变成了然。她微微举起手挥了挥，算打个招呼。
于是黄楚然又回过头来看他。不，是几乎所有人都将探究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刘旻杉神经紧张了一下，忘记回一个招呼，耳尖红了。黄楚然凑近问：“你认识啊？”他立刻后靠椅背，生怕近得能够听清的心跳和心声一起泄漏出去，被自己的强烈情绪吓了一跳。
事实上，陈竺在元旦假期结束后就回到了洛城。今天她去吃粤府记，下午一时兴起，顺路到高中看看老师。和门卫大叔说了半天，终于进了学校。原来的班主任赖冬冬没见着，正巧在办公室和金辉打了个照面。
金辉是她高二高三时期的数学任课老师，同时是实验班班主任。那一届毕业之后，没立刻接手实验班，休息了一年只任课，跨了一届，又任文实班班主任和文科年级组长。陈竺高中时并不在实验班，原因只是中考成绩太平庸，实验班是高中入学就定，没机会去，半年后才分了文理。但她高一下的期末考，数学满分，地理满分，在数学年级第二名138分的情况下，名声传遍整个年级。
于是她作为一名普通的平行班学子进入老金的视野。尤其在接替产假的女老师，成为她们班新任数学老师后，他在四班恨铁不成钢时，理所当然脱口而出的话便是：“下课我把六班陈竺的卷子拿过来，你们好好传阅看看，从字迹到答题规范，怎么样的一张卷子叫漂亮。”话语间颇有痛恨之意，自己看中的千里马在别人家马厩里。
碰上陈竺回母校，金辉和她聊了好一会儿。得知她会继续读研究生，更是喜悦。老师是除父母外，最会真心实意对学生感到骄傲无比的。
“将来想怎么发展？做研究还是毕业就工作？你们学语言的，是最应该出国的。到了国外，有那个语言环境。”
“老师，我还没读研究生呢，慢慢考虑着。”陈竺坐在凳子上，笑了两声，“您看您一见我就给我压力，跟以前一样。不过确实在考虑要不要去德国，研究生先去交换一下看看。”
“哈哈，我可不是在给你压力，现在你也不要我教数学。你和高中时候比，人外向不少，就是那股冲劲淡了。那时候都是不说话，憋着一口气似的；现在和你说什么都是‘我不行，我不行，再看看’。”
“因为我长大了，知道了人生不是一条线走到底。”陈竺想了想说，带着些无可奈何的口气耸耸肩，“话虽这么说，我现在也是在好好学习的，每天都读书写论文。”
老金被她逗笑了，话锋一转：“去给我们班学生讲讲？他们最近考多了，心态差。大部分学生焦躁得不行。”
“您认真的？我给他们讲什么呀？”陈竺故意问道。她上高中时，也有几次班主任拉着师兄师姐到教室讲经验，讲法很多种。
“怎么备考复习之类的，再给他们打打气。”老金给了她一个信任的眼神。陈竺想着没什么难的，自然地答应了。
“嗯，认识。”
金辉已经开始在讲台上介绍她了。刘旻杉想让黄楚然快点转回去，飞快地低声说。
陈竺的声音平稳，做了个幽默的开场白，刘旻杉感到她赢得了很多学生的好感。她的头发剪短了些，穿着长款白色羽绒服，系了条灰格羊绒围巾，看起来更瘦了，因为下巴更尖了些。
她以一种轻松的语调说起自己的高三备考，时间不错，讲得粗略，但刘旻杉能感觉到她不动声色渲染的乐观和坚持。有几点备考策略，刘旻杉很是耳熟，陈竺在讲它们时总会下意识地看向他，悄悄展露出含蓄的笑意。
刘旻杉就从这种潜意识动作中体会出陌生的幸福感——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默契。
下课铃响了，陈竺停止在说的话题：
“我好像没有洒鸡汤，反而在散播焦虑。”台下几个学生笑起来。
“过来人怎么说高考，都不如亲身经历一回。走过这条路，会发现高考只是序章，它分化出万千种人生，却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它带给我们每一个人，第一次的认识人生和接受自我的勇气。可能你们现在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过几年回过头看，就会发现，千万程山水的第一程才刚刚开始。我祝愿大家都考上最想去的学校，明年站在这儿，和我一样‘却笑人间举子忙’。”
学生们热情地鼓掌。散场后，有几个人围着陈竺加学姐□□号。其中就有黄楚然。
刘旻杉在座位上单手支着脑袋，心里有些不爽，于是走出了教室在门口等。过了会儿，陈竺和他们走出教室门，被走廊上的林璟琪一眼瞅见。他兴冲冲地快步走来：
“呀，陈竺姐，你怎么在这？回学校看老师吗？”性格所趋，他见到许久未见的人也十分高兴，眼睛闪闪发亮。
“是呀。”陈竺说。
黄楚然听到他们的对话，说：“所以是你俩都认识的学姐？”
“认识是认识，不过刘旻杉更熟一点。”他挤眉弄眼，陈竺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黄楚然是老实人，没接收到林璟琪的信号，张口就来：“那就一起吃……”话还没说完，被当场捂着嘴拖走。
“陈竺姐，我们还有事，不陪你聊了哈……”
陈竺叹了口气道：“你发小还是这么精力旺盛。”
“不用管他。”刘旻杉看着她，这个距离让他发现她下巴上起了颗小痘痘，“什么时候回来的，上周通话也没说。”
“就放假后，我也是临时决定。开题答辩结束了，还不如回来写论文。”她说着，瞥到刘旻杉身后几步有个女生正看着她，认出是在教室里坐第二排的一位学生，目光像小鹿，刚才听得十分专注。陈竺对她友好一笑，没想到“小鹿姑娘”立刻转身，逃命似的回了教室。
“怎么了？”刘旻杉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没什么人。
陈竺摇摇头，复又打量着他：“好像又长高了点。而且你在学校和外面不太一样，更有生气，笑得也挺多。”
因为今天发生了很多好事，刘旻杉在心里默默说。他漾开了笑容，说出口的话却是：“你饿不饿？”
下楼时，他们讨论吃点什么，陈竺最后敲定了学校食堂。“我好几年没吃过了，不知道现在有什么变化。”她说。刘旻杉由着她决定。
去食堂的路上，路过操场，陈竺指了指西南侧一块宣传栏，不无得意地说：“你看这个地理竞赛的海报，你发现了什么？”
“有什么？”刘旻杉佯装不知，仔细盯着蓝色的海报。
“你认真看看字，别盯着照片。”
他假装突然发现的样子：“高二六班陈竺……金奖？哦，照片上中间这个是你。厉害哦，全国金奖。”
于是陈竺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那当然，一中学生第一次拿哦，前无古人。”
刘旻杉笑意更深：“可是后有来者哎，去年貌似又有个金奖，地理竞赛金奖这么随便得的嘛？”
“当然比数理化好拿了，我就是炫耀一下，干嘛拆台。走啦走啦，要饿死了。”
他又回看了一眼宣传栏上烂熟于心的新闻稿和那张照片，信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