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宣州旧梦(十四)
薛致觉得烦躁,这几日堆积的憋闷在见到薛秋生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时,如同火山喷发,不可遏制。
薛秋生就是那根导火线,光坐在那儿,就扎眼得很,让他浑身犹如蚁爬。他一刻也不想多待,只想离曾经那些糟心的事远远的,躲着清净。
他离开包厢,避着人群走,走着走着突然觉得可笑,丧家之犬一般无处可去,偏偏迁怒是一把好手,竟还要拿这几日的憋闷当借口,在曾经的百年间都是一个人这么过来的,如今这短短几月居然变得这么矫情了。
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那个人。
他走进一间没人的杂物间,右手缠绕着黑气,从浓稠的黑色中拔出了逾岁。
剑身攀附的黑气逐渐散去,他摩挲着手柄的花纹,一遍又一遍,轻柔的,珍视的,凝视着白刃中映出的双眼,心中无从发泄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越过年年岁岁,只当往日凄苦困顿如历劫一场、红尘一遭。从此拨云见日,良辰美景日日可期。
“穆央央”他低声呢喃,字字浸染暧昧的湿气,“我真的可以吗”
片刻后,周身的空气冷不丁一凝,整个杂物间陷入黑暗。
薛致眉头拧起,偏偏这个时候有不长眼的来打扰。
只听男声在身后响起:“薛致?还真的是你啊。”
薛致不动声色地收起逾岁,微微侧头往后觑了一眼,没理睬。
“真没想到我们竟然还有再见的机会,如今相见,竟是这般情形啊。”身后人自说自话地感慨着。
薛致身后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十多岁的薛秋生。
现世里真正的薛秋生早已寿终正寝,眼前这个虚影是他残留在百年前的意识。他作为一个小有作为的除邪师,在近不惑之年钻研出了一种叫灵眼的阵法,为的是留下残识看看这以后的世界,最终弯弯绕绕,通过这场溯灵术,百年前薛秋生留下的残识见到了百年后溯回而来的薛致。
薛致慢慢转过身,薛秋生见他仍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先是一愣,然后微微叹息:“你是永远停留在那一年了吧。”
三十多岁的薛秋生也没见得收敛,吊梢的眼笑眯眯,笑意却不达眼底,有种高坐庙堂的佛像的哀哀悲悯之意。
薛致觉得他们没什么好寒暄的,也没多熟,直接了当地问:“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这样……唉。”说话人好像感同身受一般,不忍开口,善解人意地止住了话头。
薛致好似什么也没听到,眼皮也不抬一下。
薛秋生仿佛丝毫不在意他冷漠的态度,即便缺少捧哏也能一个人把话题继续下去。
“当初你我二人同选为祭品,只能活一个,那段时光我们也算是相依为命过了,我比你幸运,既有这份交情,我曾想过带着你的那份一起活下去,到如今百年后我也不算辜负。”
薛致皱眉:“不用。”
薛致和薛秋生,同为薛家旁系,算算辈分也应该是堂亲。
薛致十七岁那年冬天,因为和族里一位天赋高的堂兄起了争执,动手打了人,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挨了整整一套家法,身上只有一件单衣混着血冻成块,被扔进祠堂里。
被罚是家常便饭,这次尤其地重。
受完家法后,带着人将他扔进祠堂的长老高高在上,警告地上的他,他们需要的只是听话的祭品。
随后扬长而去。在昏昏沉沉之际,他想起了那个被他打掉一颗牙的堂兄最后气急败坏的嘶吼。
你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薛家去死。
他在冰冷的地面上昏了不知几天几夜,只记得当时再醒过来已是黑夜,他拖着沉重的身躯挣扎着起来,掏出藏起的匕首,抵进心口,鲜血汩汩往外流,他慢慢向门外走去。
门外看守的小厮正在抱怨得了这么个苦差事,突然见黑夜中站着个半身染血的人,惊恐地叫出了声。
黑夜白衣鲜血,他像是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厉鬼。
“食物、清水、衣物、药品,”他吞了一口血沫,握着匕首的指节用力到泛白,“去告诉他们,倘若他们还想要这颗心脏完完整整的,就在一炷香内,把这些东西足量送过来。”
小厮慌慌张张跑开了,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
那是他第一次反抗,不再抱有期待,用玉石俱焚的方法争取生机。
那时的他,光是活着就用尽了全力。
过段时间,族里传来消息,说是又在旁系的孩子里发现了个不错的祭品料子。
这仿佛是对他的警告,让他不要自以为拿住了他们的把柄就可以翻出天。
他没有反应,只是用尽一切资源养好伤,再去偷偷练剑、读书、修习术法,像是石缝里的杂草,拼了命的汲取养分,去够阳光。
几天后他见到了另一个被送来的祭品,十六岁左右,长得像个小女孩,怯生生的很怕人,名叫秋生。
男生女相视为不详,他在族里应该也是不好过,看人脸色懦懦行事已成了他的本能,薛致比他大一岁,以至于刚被送来时他总是下意识地跟着薛致。
薛致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看他这副随时天要塌了的样子就直接了当地告诉他,要死也是自己先死,他没必要担心。
薛致依旧和往常一样过着,经过上次的事后他大多时间都在被禁足,空荡荡的祠堂内只有他们两人,他在练剑时偶尔可以见到薛秋生依然远远跟着他,他权当看不见,只要薛秋生不要在他偷溜出去时揭发他的话,他们就一直相安无事。
两人就这么当了一段时间不太熟的邻居,不过薛秋生倒是比他幸运许多,有对还算爱他的父母,隔段时间他的父母就会偷偷塞钱进来看望儿子,三人抱成一团把祠堂哭得像丧场。
就这么过了一年,又是一年隆冬,等开了春薛致便是十九岁了,可惜这次,他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薛秋生被放出去后与喜极而泣的父母在祠堂门口又哭了一场。其实薛致一开始说的就不是假话,薛秋生是那些人放在他身边制衡他的,他们的目的是警告他他不是唯一的祭品,让他下次再用心脏作为威胁需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只有门外那三人傻傻地以为薛秋生真的会被当作祭品。
毕竟那群人可是说过他是极佳的祭品,是不会轻易放手的,薛致有些自嘲地想。
门口的哭声还在继续,仿佛要将这一年来亲人离别、提心吊胆的悲伤全部哭出来。
其实,他是羡慕薛秋生的。
同样被挑选过成为祭品,薛致与薛秋生资质、天赋等皆是相似,薛秋生像薛致的另一种人生另一种可能,家庭圆满,有好友有亲朋,有大把时光去蹉跎,去成为一个厉害的除邪师,去做任何一个普通人能做的事,而曾经的薛致,永远地死在了十九岁前夕,一无所有的,悄无声息的,窝囊的。
他回神,将那些回忆从脑海里驱赶。怎么说也过了百年,这些曾经支离破碎的记忆都陈麻子烂谷了,只是恍然一见曾经的面孔,那道最深的伤疤被强硬揭开,他仿佛又见到了曾经那个天真可欺的自己,那样愚蠢可笑。
面前站的是三十多岁的薛秋生,和十五岁的薛秋生相比,变化很大。
薛秋生带着淡淡的笑,自言自语一般诉说着他的经历,仿佛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后来的薛秋生在弱冠之后叛出薛家,四处游历,逐渐闯出名声,成了个小有名气的除邪师,结识交友,人脉甚广,人世中不少大妖也是他的好友,甚至不务正业地开了好几家酒楼、青楼。风流情史在当时的花街柳巷津津乐道,子嗣兴旺,潇洒了大半辈子,死后与发妻合葬。他这一生有少时的低谷,青年时的逆转,壮年时的得意,最后寿终正寝,也算圆满无憾。
很难想象是曾经那个怕生懦弱像个小女孩一样的人。
薛致耐心几乎要消耗殆尽,斜睨他一眼,“你是来炫耀的吗?”
“那倒不是,太久没和人说话,一不留神就说了这么多。”薛秋生依旧笑眯眯的,“忘了问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应该是个除邪师的溯灵术,你在这里没关系吗?”
“以你现在的样子实在不应该在这里,不知道那个除邪师发现你的存在没有,这样,我尚且留有一些法术,不如送你去附近的畛域”
这自以为是的说教的态度让薛致火大,用不着一遍又一遍提醒他现在是个孤魂游鬼,尤其是薛秋生这默认他应该远离的态度,让他很烦躁不安。
“薛致!”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杂物间笼罩的黑暗中。
几乎是同时,眼前的薛秋生隐匿不见,杂物间里的光随着那个人的身影悉数洒了进来。
直到手背传来痒痒的感觉,薛致才从紧绷的状态松弛下来,目光聚焦,见到了那个小姑娘。
她问他怎么了,还挠他掌心。
他突然觉得刚刚压抑的情绪都一齐涌了上来,委屈、悲伤、气愤,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能牵住她那只胡搅蛮缠的手指,咽下满腹难过,巴巴地说了一句没事,带她离开那个讨厌的杂物间。
正当他沉溺于刚刚的情绪中一筹莫展的时候,她忽然叫他,还亲了他一下。
是是亲吗?
他整个人都呆了,是不是错觉?她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直到眼前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他的脑袋还是在宕机,没有想明白。
冷不丁传来那个令人烦腻的声音,将他拉回了冷漠的状态。
“刚刚那个姑娘,就是运行这场溯灵术的除邪师吧?你和她”
“不关你的事,别管那么宽。”最后他看向薛秋生的眼神饱含浓浓的警告意味。
他知道薛秋生要说什么,你们不应该走得那么近,甚至如此亲密。
他知道的,他不适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