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宣州旧梦(十五)
城东常穗街,是新旧街交替更迭地带,也是生活气息最浓的地带,街巷小道错综复杂,四通八达,前方看似是死胡同,熟路的人却在窄巷里七拐八拐摸出路来,豁然开朗。
可能这就是大隐隐于市吧,善珠边走边想着。
“城东常穗街海晏巷左数第七个小巷,然后是右三”善珠站在常穗街中看着手中展开的那张纸。
忽然善珠发现纸张右下角画了个小小的鱼。
一条金色的小鱼,甩了甩尾巴,在原地上游了一圈后跃出纸面,凭空灵活游动,好似真的在水中闲游。
善珠惊喜地出了声,紧紧注视着空中游动的金色小鱼。
金色小鱼欢快地甩着尾巴向前游去,善珠跟着它往前去,被小鱼领着在街巷里穿梭。
坞明提前一个时辰从缇子楼回来后,想了想抬手解除了铁匠铺的障眼法,然后换了一套衣服就直接进了炼器室,待在炼器室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不应该,他怎么会忘了什么。
于是他索性放下了手中的事,出了炼器室,慢慢想。
直到视线里出现一条奋力向前游的金色小鱼。
哦,想起来了。
善珠追着金色小鱼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小鱼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铺面前。
深色布帘后站着个人,只见半身墨绿色长袍。
金色小鱼正围着帘后人快乐地转圈圈。
善珠上前掀开布帘,歪头向内看去,蓦地笑起来,“是你呀。”
半柱光从掀开的布帘间透进来,映得他衣袍上枝叶扶疏的翠竹清晰可见,愈发清朗,他立在那里,本身就是一挺不显山不露水的竹,而和她对视的那双眸子,幽幽清凉,看得久了越发像是酷暑难耐时山林石涧旁一汪碧绿的深潭,像是黑色里又融入了青色。
善珠见他没有反应,以为他是不记得自己了,又开口道:“午时我们在缇子楼见过的。”
坞明只是淡淡看她一眼,并未言语,退后让她进来。
他领着她往内走。
室内陈设简单,落兵台上插立着枪戟、棍棒等长武器,刀座也是兵器寥寥,随着往内走,善珠才意识到刚刚的只能算前室,他们路过了两扇旋转机关门,又推开一扇一看就很重工的暗门,天光乍泄,眼前是个幽静的小园,善珠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人家家密室走了一遭,坞明继续绕着小园的回廊走,善珠跟着他,进了西侧的一间雅室斋阁。
室内主案上有笔墨纸砚,白墙上几幅字画,古鼎焚香,一旁摆着素色拂尘,门庭雅洁、明净不染。
坞明径自走到了六角窗下的小案旁,伸手拉开了一张木椅,自己则坐在小案前。
一边的小灶上的陶壶正咕噜作响,小案上垫着茶巾摆着茶具小件儿,坞明提起陶壶倒水开始温杯,抽空看了依旧站着的善珠一眼。
善珠见他一直看自己,有些疑惑,才意识到他刚刚拉开的椅子是让她坐的,于是干脆将椅子拉得更近了些坐下,为了看清他的每个动作。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指腹好几处有茧,许是握笔的茧,许是握兵器的茧,那样一双手,好像写得字,铸得剑,弹得琴,似乎天生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现在这双手放下掷茶的茶则,正稳稳地倒出细细的、无声的水流,缓缓润茶,杯中茶叶逐渐舒展开,如焕新生,他的动作既快又稳,杯盖轻转刮去浮沫,接着是醒茶。
善珠不懂茶,但她知瓷器轻碰的脆声悦耳,做茶的人也是好看得赏心悦目,实在是让人身心愉悦啊。她手撑腮,突然有些好奇,这样的人在高温中打铁铸器会是什么样子,还如现在这般从容闲适吗?
坞明泡了多久的茶善珠就看了多久,毫不避讳。早时在缇子楼与那位薛姓除邪师打的交道多些,美人在骨,相比较他轻佻浮艳的样貌,眼前人一眼看过去就让人舒服,甚是合她心意。
一盏澄澈的茶汤轻轻搁在她面前,握杯的手指往上,是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
“多谢。”善珠坐在椅子上轻呷了一口茶汤,抬眸眼波流转对他笑,“虽然我不懂茶,但是喝在嘴里如兰在舌,芬芳甘冽我还是知道的。”
“午时在缇子楼方听薛大师说过师傅你叫坞明,不知是哪两个字?”
善珠一向从心所欲,既觉得欢喜就顺从本意敞亮地对他笑,引他攀谈说话,生于大漠的姑娘直率坦诚,从不羞于遮掩。
“月出松坞明,坞明二字。”坞明的声线平淡无波,他微微低头,视线正落在善珠耳后一绺慢慢滑落的头发上。
此时的善珠没有穿上午那套招摇显眼的异域衣裳,穿了一套绀红色的骑装,不言不语时那是一份具有攻击性的美,凌厉浓稠,她又不会梳复杂的发髻,只半披散着头发,黑发间珠宝金链点缀,当她软下眉眼展颜一笑时,转盼流光的眼睛一挑,便是媚意横生。她的装束本有些不伦不类,但偏生这样一份好颜色是让人无论如何也挑不出错来的。
坞明将视线从她的笑容上移开,想起了薛秋生的那句“是个相当漂亮的外族姑娘”。
确实,是好看的。
喝了茶全了待客之道后,坞明接过善珠的那把长刀细细观察。
这长刀比一般刀窄些,比剑稍宽些,单面开了刃故称为刀,倒是没有一般刀的粗笨沉重,更加适合女子,应是量身定制的,刀尖一截断裂,细小的裂纹甚至蔓延到了刀身中段。
“需要重铸。”坞明言简意赅,“可有想改动的地方?”
善珠稍作思索,开口道:“可以稍加一些重量吗,这刀还是我十二岁时铸的,现在倒是不够沉手。”
“跟我来。”
他带着她来到了之前经过的一扇旋转机关门前,入内,是一个很大的武器室,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甚至暗器也多有涉猎,无论是数量还是种类,多不胜数,还有许多是善珠未曾见过的武器,她眼睛发亮地一样样看过去。
坞明略略扫过,拿了几把不同的长刀,让她试试重量。
善珠一一试过,最终坞明拿着那把选定的长刀比对重量。
“半月后来取。”
善珠正望眼欲穿地盯着墙上挂着的她不认识的武器,她听坞明开口说话,回头将那渴盼的目光投向他。
“坞师傅,可否将这件武器借于我一段时日,过几日便归还,”善珠眼神热切,“你放心,我与我阿爹都是爱惜武器之人。”
坞明没有回答,只是将墙上的武器取下递给了她。
善珠喜上眉梢,“谢谢坞师傅!”
临走前,善珠看着眼前表情淡淡的人,笑着说,“虽然有些冒犯,但我还是想问一句,坞师傅,是否婚配?”
坞明眼神愣了一下,对于意料之外的问题,他有些疑惑但诚实回答:“未曾。”
“那就好。”善珠笑得灿烂。
她告别后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头上的金链晃动:“哦还有,坞师傅,我可以叫你坞明吗?”
“请便。”他并不在意称呼。
善珠得到了想要了的答案,心情甚好地朝他挥手:“那过几日见啦,坞明。”
纸张上的金色小鱼再次跳出来,摇着尾巴在前方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