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宣州旧梦(十三)
缇子楼的招牌与附近店铺规规整整的楷体不同,是一气呵成的草书,远远看着像是条灵活的游蛇,不知是该赞其别具特色还是说它不太正经,但缇子楼在宣州酒楼吃食上的地位还是不可动摇的。
楼内正是忙活的时候,店小二在门口招呼客人,堆着笑脸吆喝着送客人入内,一回头冷不丁见大门台阶下站着个笔直笔直的长条人。
长条人穿着碧色的文人长衫,宽大的袖子垂下,顺滑无褶,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店小二,好像有话说。
怪哉怪哉,这么一点声儿都没有呢,这个乌大人还真是神出鬼没的,怪渗人的。店小二照例腹诽了一句,然后挂上笑容,“乌大人,我家主人在二楼包厢等候多时了,小的带您上去。”
坞明看人店小二成功接收到了自己询问“你家主人呢”的眼神,不用自己再张嘴说话,于是满意地跟着小二入内。
但在兢兢战战的店小二眼里这位自家主人的挚友依旧是面无表情不好惹的。
薛致也是看得一头黑线,上来就见这木偶人往人家门前一站,一动也不动,直直地盯着人家不说话,要干嘛全靠别人猜,真是怪人。
上了二楼,进了一间精致的包厢,屏风后有个隐隐绰绰的人影歪坐在桌前,摇着折扇,闻声唰地收起扇子往桌上一放,高高喊了声:“老坞?你可算来了,喊你出门一次怎么这么难呐,你说说你,哪次不是我去你那铁匠铺子里找你,你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好吗”
屏风内的人像倒豆子一样说个不停,坞明才进屋他就讲到了上次他在炼器室里差点被蒸熟了的事。
薛致懒懒地跟了进来,小二退了出去,坞明站定,终于找到了空隙说了第一句话。
“秋生。”
原本散漫的薛致突然怔住,慢慢站直身体,看向屏风后的人影,一个不甚成熟的猜想渐渐浮上心头。
屏风后的人应了一声,然后又开始变得聒噪,招呼坞明过去尝尝新得的酒。
薛致慢慢挪动脚步,不知是什么心情滋味,那个叫秋生的人的样貌逐渐显现在眼前。
二十多岁的青年,两绺头发散在鬓角,男生女相,狭长多情的狐狸眼,略显阴柔,折扇掂在手中,坐没坐相,有些流里流气。
薛致移开目光,呵笑一声,有些讽刺地想,这世界还真是小啊。
眼前二十多岁的青年形象慢慢和薛致死前见过的十五六岁的少年形象重合。
秋生,姓薛,名秋生。
缇子楼大堂内人声鼎沸,二楼包厢内,薛秋生单手提着酒盅开了封,一边踱步走到窗前,推开了半扇窗探身往下看,看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朝屋内端坐的坞明挤眉弄眼。
“老坞,下面在谈你的铁匠铺子呢,我看看啊——”薛秋生故意又探出身去端详一会儿,回头朝坞明挑眉,“是个相当漂亮的外族姑娘啊。”
被提到的当事人坐在桌前不受任何干扰,揽袖握筷,唰唰几下从碗里的鱼肉挑出鱼刺,然后慢条斯理地夹起鱼肉放入口中,待鱼肉咽下才冷静开口,好心提示好友。
“秋生,你已成家。”
“噗——咳咳咳”薛秋生被结结实实地呛了口酒,看着毫无波澜的好友,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一只快千年的猫妖怎么比人类还规矩呢。薛秋生无奈地摇着扇子。
筷子戳开鲜嫩的鸡肉,汤汁就流了出来,味道很是鲜美。楼下大堂里的善珠正在认真解决面前的叫花童鸡,薛秋生手扶额头最后往下扫了一眼,正准备关上窗户,一错眼,觉得楼下那坐着的姑娘影子好像动了一下。
他关窗的手停住,咦了一声,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影子。
善珠投在地上的影子下半身与本人一样保持着坐姿,就是脑袋转了整整一圈环视了一周,好像锁定了目标,突然拉长身体,伸手将隔壁板凳的影子腿暴力扯了下来,只见板凳上坐着的人忽然晃了一下,摔了个屁股墩,哎呦一声低头看,这板凳明明好好的啊!
周围人笑话他,是不是喝蒙了脑袋不清醒了,这好端端坐着也能摔。
无人注意地上,那影子正捂着嘴抖着肩膀笑。
薛秋生看完了全过程,表情正经了些许,不知何时坞明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薛秋生思忖片刻,开口道:“应该是西域那边的邪祟。”
身后的坞明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薛秋生喊来了小二,吩咐道:“去楼下请那位外族姑娘上来,记得态度诚恳些,别吓着人家姑娘了。”
穆央也看到了善珠的影子捣鬼的全过程,她开始想藏在影子里的邪祟有哪些,她好像还真没见过这种邪祟。
正想着呢,善珠已经吃完了,正准备去后厨打包一份叫花童鸡,还有松鼠鳜鱼和蛤蜊菌菇汤,味道都很不错,打包回去给阿爹阿娘也尝尝。
刚进后厨,就有小二过来拦住了她。
“姑娘,我家主人邀请您去二楼一叙。”小二将“态度诚恳”四个字牢记于心,试图用热情的笑容感染眼前的姑娘。
善珠有点疑惑:“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家主人啊。”
小二流畅地接过话茬:“啊是这样的,姑娘您有所不知,我家主人平生最是喜好结交好友,今日见到姑娘,觉得甚合眼缘,特意遣小的来问问,姑娘若是愿意前来一叙那就再好不过了。”
“啊对了,姑娘是要打包吗?”小二突然掉了个话头,“让厨房先准备着,我家主人觉得随意叨扰姑娘是他的不对,就想着姑娘这一单啊就免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当交个朋友,姑娘赏个脸,跟小的上楼见见我家主人如何?”
“嗯那行,走吧。”吃人的手软拿人的嘴短,善珠将大包小包的糕点小吃都堆在了桌子上,只顺手提上长刀,也就和小二上了楼。
上了木梯,跟着小二拐了一折,敲开了一扇包厢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听个男声隔着屏风道:“姑娘快些进来罢。”
善珠走近屏风,才见是两个人。
出声的男子面带笑意,折扇遮住半张脸,自有风流轻佻之意,另一男子则不苟言笑,风骨峭峻,君子端方,一艳一雅,两人仿佛是两个极端。
薛秋生合上折扇握在手中,正色了一些:“冒然打扰姑娘,先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是个除邪师,姓薛名秋生,这位是在下的挚友。”
坞明听到提到了自己,意思意思看了善珠一眼,正与打量自己的善珠视线相撞。
穆央先是认出了青年的坞明,正奇怪薛致去哪儿了,突然听到这薛秋生的自我介绍,一愣,心里想着遇到同僚了?于是多看了这薛秋生几眼,这不看不打紧,越看越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邀请姑娘前来是想确认一件事情。”不等善珠反应过来,一张黄符从薛秋生袖中滑落,直直袭向地上的影子。
黄符像是没入黑渊,消失在影子里,须臾,一条黑乎乎的东西被影子吐了出来。
“冒犯了。”薛秋生依旧面带笑意,与善珠道歉,袖中再次滑出一条细长的金色小绳,长蛇一般缠上地上扑腾的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善珠惊道。
薛秋生提起缚灵绳另一头,将那东西吊起端详了片刻,是尾双鳍变异成肉翅的黑色小鱼。
坞明瞥了一眼,主动开口:“西域异兽,影鲲,可操控影子与本体分离自由行动,离开影子就会如真正的鱼脱水旱死。”
薛秋生哇哦了一声,惊讶于好友说了这么长一串话。突然他一拍脑袋:“啊!说起来这影鲲也是鱼,老坞你要不趁它还新鲜——”
“闭嘴。”
“哈哈哈哈哈哈——”薛秋生突然像是被点了笑穴,笑得停不下来。
善珠有些莫名。
薛秋生笑够了回头和善珠解释:“是这样的,姑娘你被这东西附上了影子,一般跨过天堑,西域与中原的邪祟异兽并不相通,各有各的平衡,薛某之前见你的影子不对劲,心生担忧,这才冒然请姑娘上楼,望姑娘不要怪罪才好。”
“怎么会,是我要谢谢薛大师才是。”善珠了然,真心实意地想要道谢。
薛秋生摆摆手,抖开折扇只露出一双促狭的眼,望了望善珠手中的长刀:“姑娘方才是有提到城东常穗街那儿的铁匠铺是吧,巧了不是!薛某正好知道那铁匠铺所在。”
他从袖子里拿出张折了两折的纸条,递给善珠:“就当是今日打扰姑娘的赔罪了,还望姑娘早日修复心爱之物。”
善珠喜上眉梢,道了谢,收下了纸条,就是见这薛秋生像是眼斜了一般一个劲地往另一男子那儿瞅。
坞明端起酒杯轻啜了一口,一脸冷漠,并不理睬。
穆央听到了那只异兽的名字之后,解了疑惑,也就不管屋里三人拉扯,出去找薛致去了。
按理说薛致与坞明绑定,不能离开他百米,应当就在附近。
穆央也不想浪费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善珠就走了,她也得离开,反正现在她也是灵体状态,于是就穿墙一间一间厢房地找,她还是第一次体验当鬼,感觉还怪奇妙的。
二楼厢房都满了,直到剩下最后一个杂物间,几乎可以肯定薛致就在里面,穆央摩拳擦掌,一头扎了进去。
“薛致!”
穿进这间杂物间时感觉好像和别的厢房不一样,穆央眼前黑了一瞬,过一会才看清,杂物堆积中,灰尘在光下跳舞,薛致正一言不发背对着她站着。
“薛致,你在这干嘛呢,是太无聊了吗?”
穆央边说着边靠近他,她视线向下,看向了薛致不自觉紧握的双拳。
穆央能感觉到他状态不对,伸出一根手指,试探地在他身侧的手背上轻轻挠了挠。
薛致好像终于反应了过来,紧握的拳头一下子松懈下来,慢慢扭头,眉头松动,有些涣散的眼神落到了穆央的脸上。
穆央笑嘻嘻的,又贴近了些,手指顺势从他松开的拳头里钻了进去,挠他掌心:“你怎么了呀,叫你你也不理我。”
薛致张了张唇,最终只是吐出了两个字:“没事。”
“哎,”穆央叹了口气,“好吧。”嘴上是妥协的语句,手上却是越发嚣张地挠他掌心,像是惩罚一样要他不得安生。
“别闹。”直到薛致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捣乱的手指。
“走吧,这里灰好大。”薛致牵着她那只手指,主动往杂物间外面走。
“我们现在又闻不到。”穆央嘟囔了一句。
等到他们回到包厢内,薛致也是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穆央看着这边善珠已经开始道别了,她确实感觉有些忧心呐,尤其薛致还是这幅掉了魂的模样。
穆央又看了薛致凝重的侧脸一眼,有点想笑。不过,某人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嘴硬的同时,还乖乖牵着她那只手指不肯放的样子真的有点可爱。
有点想逗逗他。
她故意贴近他的耳朵小声叫他。
“薛致”
他一侧头,穆央的嘴唇碰上了他凉凉的侧脸。
不同的触感让两人都是一愣。
穆央最先反应过来,反正都是要逗逗他,效果都一样。
于是淡定地拉开距离,弯起眼睛看向他乌黑的瞳孔,继续说:“我要走啦,下午的时候善珠应该会去铁匠铺,那就下午再见了啊。”
再然后,她就和往常的任何时候一样,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跟着善珠离开了包厢,留下薛致一个人原地僵直,只觉得难上加难,让他发愁的事情又多了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