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宣州旧梦(十一)
夏木阴阴,傍晚的风醉人,晚霞微醺,烧红了远处的半边天。
黄铜盆里的水清凌凌凉丝丝,穆央蹲在一旁看食梦貘抱着最后一块瓜皮不肯放手,短鼻子吭哧吭哧地拱着不抬头,于是故意伸手夺走瓜皮逗它。
她刚刚吃西瓜时手上流了西瓜汁水,没想到食梦貘开始抱着她的手舔,痒得穆央咯咯笑。
薛致手伸进黄铜盆里摆了几下,清水晃晃泱泱,水滴跳跃,他抽出滴水的手,以迅雷不急掩耳之速往穆央后衣领里一塞。
这一塞,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笑声戛然而止。
只听见薛致拖长了的欠嗖嗖的声音:“穆央央——快洗手啊——”
后颈湿滑滑一片,并不好受,穆央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手伸进水盆里兜起一捧水就往薛致的方向泼,还特别嚣张地上手,将湿哒哒的手糊遍了他整张脸后,奸笑着继续往脖子和衣领里摸。
薛致除了一开始闭眼躲过泼水袭击后,一直任她搓圆揉扁,穆央像个欺压民妇的小霸王,直到扒得他小红痣和赤水石都露了出来才意犹未尽地收手。
盆里的水被他们闹得只剩一半,他们才开始乖乖洗手。
两人将手浸入,按到盆底。可盆底空间有限,四只手难免交叠,紧紧相贴。
穆央手指搭在薛致手背上,清水凉丝丝,薛致也凉丝丝,舒服得穆央泡在水里的手指无意识地张开、合上、张开、合上。
水底的小动作让穆央发现了细小的泡泡。一个一个悄悄浮上来炸开,穆央一动不动盯着小泡泡愣神,将薛致的手牢牢压在底下。等小泡泡都消失不见之后她又开始乱动,手指张开合上、张开合上。
不等这轮的小泡泡完全消失,一个胖身子往铜盆里一砸,来不及反应,被溅了一脸的水。
原来食梦貘在一旁看着他们俩头靠头、手叠手在水里泡了半天,也想进来洗洗澡,于是往盆里一跳,现在盆里的水只剩底下浅浅一层了。
坐在盆里的食梦貘茫然地眨了眨它豆大的小眼睛。
穆央看它这呆样也是好笑。
盆里的小胖子后腿发力,爪子一蹬,彻底踩翻了水盆,湿乎乎的,就往穆央身上跳。
穆央被肉团子一撞,低呼一声没稳住,摔了个屁股蹲就要往后仰去,薛致探手去扶她,被一道拉了过去,两人倒在草地上抱作一团。
薛致垫在底下,穆央倒在他怀里,食梦貘坐在穆央肚子上,留下了一大团湿印,沉甸甸的简直压得穆央喘不上来气。
“你重死了!”穆央揪起它的两扇耳朵,指着它开始教训。
薛致将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笑。
穆央提着食梦貘,正闹得欢,她眼睛往一旁瞥去,忽然僵住。
薛致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了屋檐上不知何时立了一个人,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
那是一位鹤发童颜、目光沉静的老者,立于高处,四周无风一般静,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看了多少。
穆央认出是之前铁匠铺的铸剑师,怎么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此刻他们倒在草地上乱滚,好不狼狈。
六目相对,空气凝固。
穆央略微心虚地挪开薛致环在自己腰间的胳膊,手忙脚乱地起身,不知为何有种早恋被大人发现的微妙羞耻。
她暗暗吸气,告诉自己要稳住,是人家一声不吭地站屋顶上面的,她不尴尬不尴尬。
薛致倒是无所谓,慢腾腾起了身,看她一眼:“你认识?”穆央和他耳语解释:“是逾岁的铸剑师。”
薛致颔首,又问:“妖?”
“嗯,”穆央小声应话,“大妖。”
坞明看着两人在眼皮子底下嘀嘀咕咕依旧淡然无波,仿佛在墙头偷看半天的人不是他。
“大师,有什么事吗?”穆央看了看自己,衣服皱巴巴湿了好多处,又看了看薛致,衣领被她之前扒得凌乱还未整理,她只能硬着头皮问话,被迫营业。
坞明未答,眼神移到了食梦貘上,毫无预兆地说了第一句话:“是魇息。”
穆央看向地上抖水的食梦貘,“是的。”虽然上句话不是问句,但她还是搭了一嘴,她现在急需转移注意来化解尴尬。
“它主人呢?”
穆央一愣,想到梦魔独有的魇息,再加上这句话,猜测食梦貘大概是有个梦魔主人的。
她摇了摇头,“我们见到它时就只有它一个。”
上方沉默,半响叹了口气。
“也罢。”坞明放弃了寻找梦魔的念头,将目光投降下方的十几岁的除邪师,决定试一试,“听闻除邪师有门术法叫溯灵术,你可会?”
“自然。”
“接生意吗?”坞明从屋檐上轻轻跃下,敏捷得一点也不像个耄耋老人,身手与外貌格格不入。落地后他自顾自地说了要求,“我想回溯一百六十年前的宣州,寻一位故人。”
他说这话时眼神渐渐放空,看向远方,像是回忆,又像是怀念。
穆央一听有生意,彻底被转移了注意,连最后一丝尴尬也不剩了,不过还是颇有职业操守地提醒道:“溯灵术只是往日情景重现,并不是真的时光倒流,也无法改变现实。”
“我知。”白发老人坞明认真地想了想,生涩地补充了一句,“价钱不是问题。”
最后一句话深得穆央心,正准备答应,衣袖就被人拉了拉。
自第三人出现后一直充当背景板一言不发的薛致扯着穆央的袖子,漆黑犹如点星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穆央。
穆央了然,话绕到嘴边改了口,对着坞明说:“这桩生意接可以,但是我要带上他。”
坞明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神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看起来欲言又止,最终吐出了两个字:“请便。”
一百六十年前的宣州,城墙尚新,街道的青砖斑驳寥寥,街边的茶摊、酒楼、书肆少有经得起上百年的四时景色交替的,透过镜花水月,砖砖瓦瓦,花草树木,那是沉淀在时光里的旧宣州。
宣州曲折的街巷内,有个不起眼的铁匠铺,连布幌也懒得挂,来客稀少,蒸笼一般的炼器室内,一位面容俊朗、乌发冠得一丝不苟的青年,绑着襻膊,拎着铁锤,嘴角紧抿,全神贯注地梆梆敲击着铁毡上的黑铁,高温室内,他滴汗未出,甚至可以称得上气质如凉玉,即便是挽起的袖子也是一折两折,整整齐齐,用来襻膊的绳结打得圆润漂亮,左右长短一致。
薛致睁眼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他看了青年一会儿,倒是很容易认出来这是年轻的坞明。他往青年跟前凑去,青年依旧专注于手中那块黑铁。
坞明看不见他,这点穆央在术法运行前与他说了。
溯灵术虽创于除邪师,但无攻击灭祟之效,于除邪一道无益,相当于学问中闲书一类,倒是有带委托人溯回完成心愿诸如此类的作用。
委托人的意识一般投放于曾经的自己身上,处于沉睡状态,除邪师以类似于灵体的状态跟随委托人,一般会与其绑定,即不能离开对方百米,甚至会产生通感。这点薛致试了,他目前确实无法离开坞明百米,只能在一旁看着他每一锤以同一力道打铁,通感目前倒是没感觉到,也有可能是坞明心如死水,没有情绪可以让他感知。
薛致百无聊赖,掏出个银铃铛把玩。
一般剥脱意识的术法需要借助外物唤醒。银铃铛是穆央进行溯灵术前到街上现买的,花了点时间用朱砂在铃铛外壁绘上符文,将灵力系于铃铛上,当作术法关窍,离开术法需要摇响铃铛,他们三人一人一个。
坞明的那只银铃铛应是跟随他的意识带在现在的自己身上了的。
薛致的眼神在坞明身上草草掠过,没多大兴趣。没有见到穆央,他不太想待在这家伙旁边听梆梆梆,但又不能提前出去,毕竟穆央还在这里,他也只好收起铃铛耐着性子等。
穆央睁眼时是在官道上,不远处耸立的城墙上苍劲有力的“宣州”两个大字明晃晃,她正跟随一队骆驼商队在进城的路上。
这一商队人不多,但带的东西却不少,看上去不像是中原人,叽里咕噜说的话她也听不懂,不过既是通商,商队里定然有人会汉语,她也不着急,慢悠悠跟在一旁,观察着商队里的每个人。
穆央的目光被队伍中牵着骆驼的少女吸引,她身上金红色的衣服绚丽张扬,坠着金珠流苏,大大方方地露出腰肢和肚脐,鼓鼓的灯笼裤腰际缀了颗鸽子蛋大的血红宝石,身材纤秾合度,线条大胆流畅,头上带着金线绣丝的红色披纱,罩在圆润的肩头,手臂上带着金臂钏,手腕脚踝都系了铃铛。
她仰首挺胸,脚步一起一伏都像是踩在舞蹈的鼓点上,有力而迷人,美得独具风韵,美得凌厉夺目,如此明艳姝丽的大漠姑娘,举手投足都在强势地抓住每个人的眼睛。
很快来到城墙边,商队停下,少女摸了摸自己的骆驼,安抚后率先来到守城的士兵身边,用流畅的汉语说明了商队的情况。
穆央在一旁听着,这家族商队来自楼兰,与西边临近的城州通商后,因为少女母亲是汉人,十多年未曾归家,于是趁着这次通商走得远,来母家探亲暂住。
队伍中另一位年纪较大的女子在骆驼背上的口袋找出了文牒朝少女温柔地唤了一声:“善珠——”
在前方交谈的少女回了头,笑着应声,接过母亲手中的文牒递交给士兵查验。
很快商队便进了城,善珠的母亲母家姓房,穆央跟随他们入住房家,将东西卸下,直到彻底安定下来也没有见到薛致。
不过她也不急,既然她和这个叫善珠的楼兰姑娘绑定,那薛致就与坞明待在一起,善珠应该就是坞明要寻的故人,那他们迟早会相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