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宣州旧梦(十)
风刃从颊边割过,穆央脚步愈发快,身处爆破符包围圈中央,没有丝毫犹豫。
四周死而复生的邪祟将将露了个面就再次迎来死亡的命运,无济于事的阻挠只会让她加快动作。
幻境是困不住一个清醒且目标明确的人的。
渐渐地,四周重重狰狞的邪祟身影变得混沌,抬头望天,血月褪成清冷的玉色,遥遥挂在天边,幻境破碎。
不过须臾,这宁静便被打破。
粗壮的、密密麻麻的蠕动根茎撑爆了瓦墙栋梁,昔日幽静的竹中寺顷刻覆灭,一个个黑影伫立在古槐周围,鼓动的青布衲衣下是鲜红的根茎,偶有一两根在眼眶、口中搅动,如提线木偶的生命之线,浸满鲜血。
一只傀儡僧人嗖地贴脸靠近,穆央猝不及防,直面它上翻的溃烂嘴唇和口中长长伸出的须茎,古槐像只巨大章鱼挥舞着它无数只触手操控着傀儡给自己划出了一片安全范围。
穆央在外围连连躲闪,不得靠近。即便是被逼到绝境时的反击也很快被灵活的触手扑灭。穆央顾及要将薛致带回去,并不想请灵以脱力为代价结束缠斗。
这只庞然大物似乎在游刃有余地逗弄着到嘴边的猎物,而那只猎物愈发体力不支,身上多了不少小伤口,渐显狼狈。粗壮有力的须茎欢快扭动,冲天高高扬起,这是它为自己提前奏响的凯旋笙歌,它终于决定结束这场助兴。
可是,恍然发现,无论它再怎么步步紧逼,猎物就像是滑手的泥鳅,顶多添些无伤大雅的小伤,无法达到预计的致命一击,这场由它占据主导地位的游戏被迫延长。
须茎暴躁地四处击打,却是被人牵着鼻子遛着跑。等到刺目金光从它盘踞的根茎下透射上来,巨大的法阵浮现将它包围,它才骇然惊觉狩猎者究竟是谁。
穆央耐心地周旋,既然不打算用请灵符,那就只能尽量拖延费时布阵了。
一般阵法都是提前在特定场地布置好,或者简略缩小保存于卷轴、黄纸、木牌之上,便携但同时威力也大大减小,很少会有人剑行险招现布现用的,时间紧迫是一方面,布阵尤其是大型阵法时灵力流动难免外泄乱窜,一旦被察觉,会被发现布阵失败不说,外力打断也会造成反噬。
不过穆央的大部分术法都是自己在看书琢磨的,自然是随心所欲、保命为上,真要顾这顾那、畏手畏脚不知道死几次了,不过灵力流动过于明显会败露她还是明白的,但是她本身天赋好,又因为自己摸索没个轻重,尚幼时反噬的滋味也尝过不少次,也就学乖了,渐渐寻到了感觉,对灵力的把控堪称恐怖,一丝一毫也吝啬着不肯泄露,说是一个阵法的灵力就是一个阵法,一根针的也别想多。故而她很擅长表面迷惑,背地里悄无声息布阵索命,甚是阴险呐。
只不过阴险小人穆央整个过程安排得明明白白,就是忘记考虑上自己的体力了,喘着粗气也不忘盯着那木头疙瘩得意地笑,然后往一旁一跃,跳出阵法范围,往地上一倒,翘脚看戏。
金光瞬亮,不等那么大一棵古槐抱起自己的根就跑,就只剩下了点炭灰渣渣。
在刚刚那木头疙瘩现在是炭灰渣渣快乐地甩着自己须茎时,也把自己的小粉花挥得满天都是,点着了火悠悠晃晃地落下来。
更气树的是穆央得了便宜还卖乖,耸了耸肩认真道:“果然花花草草没长脑子都不大聪明,很好对付嘛。”
穆央起身去找薛致,其实她也不太清楚薛致在哪儿,就在炭灰渣渣里东扒扒西耙耙。
终于她脚碰到了东西,惊喜地蹲下,将如玉的少年从炭灰渣渣里扒了出来,只不过在炭里滚过,再怎么神仙的人儿也变成碳球了。
穆央发誓,她一开始真的只是好心想帮他擦脸,只不过在她的黑爪子越抹越黑后,她就嘿嘿一笑干脆抹实抹匀了。
薛致在记忆中的火里意识逐渐模糊,只记得有个人告诉他再等等,一切都会结束。
他这次等到了吗?
全身灼热痛意退去后,迷蒙中,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接着有软软的触感在额前、面颊游走,他突然迫切地想要见到眼前的人。
少女俯下身,鼻尖蹭了点灰,脸蛋红润,唇畔是掩不住的笑,神情专注地在他面上抚摸,身后的墨蓝天幕上燃着粉色绒花,星火满天,见他睁眼,少女眼里一亮,面上带喜,如此生动鲜亮。
薛致久久未移开眼,缓过神来,她的手指仍然停留在他的鼻梁上,穆央依旧是喜滋滋的模样,未觉丝毫不妥,薛致僵直,喉结滚了滚,有些紧张,回握住她的另一只手,见她没有反应,顿了顿,手指溜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这种试探让他觉得刺激,已经空了的胸腔仿佛开始激烈跳动。
她是一个鲜活的、有心跳有温度的人,在世间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有亲朋,有好友,未来会有夫君,有孩子,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和他一个已死之人有太深的牵扯,他是世人惧怕诟病的鬼,没有未来,他们阴阳相隔。
只是萍水相逢,短短几月而已,待分别之后,她的人生还在继续,长路漫漫,有的是精彩和希望,任何人任何物都可以引她注目驻足,唯独他。在遥远的以后,也许她都不会记得曾有这么一只鬼,而只有他,永远地、孤独地停留在了分离那一天。
他所有挨近她的亲密都是在试探,试探她对他的包容有多少,底线在哪里,她是否愿意接受他的靠近,他想要分走她的注意力,每次踩在边缘的、状似无意的试探,他都在观察她的反应,也就她让他一味得寸进尺。
可是他卑劣不知足,有了一点点还想再多要一点点,即便她不曾厌恶排斥,他也越靠近越清楚这其中的无望与落差,像是偷来的欢愉,酸涩难言,光是想想心都不知道要碎成几瓣,他还真是真是矫情地要死啊。
想着想着,薛致故意加重力道,难过又不甘心地揉着被他扣在掌心的手。
穆央看着手下黑蛋一样的人,对上那双亮若星子的眼睛,被里面流露出的委屈烫了手,突然想到了三角黄符里薛致脆弱的声音,难得觉得过意不去。
她一头埋进去,躺在了薛致身旁,翻过身来,已经是整整齐齐的两个黑蛋了。
穆央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侧头看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独独一排白齿,有些滑稽。
薛致毫无自知之明地笑起来。
穆央放下心来,从炭灰渣渣里站起来,拉着薛致,轻轻拽了几下,声音清亮。
“走吧,回去了。”
“一切都结束了。”
太守府,袁老太太不顾众人阻拦,毅然决然前往郊外家庙。
袁老太太信佛,在梦中数夜里,她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儿子袁长知,在曾经还是一个小县令的时候,给愁于流民灾情问责的宣州太守谏言,将千百流民骗至城外屠杀,抹除痕迹,谎报灾情,后太守得晋升另调,而狗头军师袁长知得上任太守举荐,接任宣州太守一职。梦里怨气冲天的厉鬼令老太太恐惧,又哀叹于儿子曾经的选择,但老太太除了惋惜,并不可能叫儿子脱了这顶乌纱帽从此一家人远离这富贵之路,毕竟这么多年的福也享了,由奢入俭难,儿子也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权衡之下,老太太自我牺牲,拘于郊外家庙,求神拜佛,望消除罪孽,求得原谅,莫要断了她儿子的官路哩。
穆央明白袁老太太的心思,也不加阻拦,更没说厉鬼在梦里几乎被她悉数消灭,反正老太太一颗赤诚向佛心,想去就去咯,她惯在虚与委蛇的场合里笑而不语,微笑着送走了袁老太太后,穆央企图多消灭袁府的一些珍贵佳肴、稀奇瓜果。
袁老太太离家第二日,袁家人对待治好了老太太的穆央还是很厚道热情的,邀她多住几日,穆央自然来者不拒,毕竟是自己办事的酬劳。
长夏漫漫,柳庭风静,暑气从地面丝丝蒸腾而上,楼台重叠映入池塘,屋外的绿树浓荫下,穆央懒洋洋的倚在廊边的鹅颈椅上乘凉,手里一柄银屏小扇不紧不慢地摇,手托腮眼微眯,昏昏欲睡。
薛致端着冒凉气的白瓷碗,身后跟着的一团横冲直撞的食梦貘,入眼就是廊下人打盹的模样,鹅黄上襦纱质清凉,隐约透出肌肤莹色,妃色罗裙娇娇艳艳,小脸热得红扑扑,乌黑的发丝濡湿贴在白嫩的脸上,像颗鲜嫩多汁的水蜜桃,只需咬一口甜丝丝的汁水就溢满心田。
穆央捏着小扇,撑起眼皮朝来人轻轻瞥了一眼,嘴角带出一抹笑,又放下心来重新阖上眼。
薛致看着这样的穆央,想着之前觉得她像小狐狸的想法不太对,她更像只猫,娇气又狡黠,高傲又漠然,软绵绵地靠在鹅颈椅上,黑葡萄样的眼睛稍带警觉,后意识到领地的绝对安全后恢复散漫,觑向他,上翘的眼尾,像是猫爪在心里挠了一下,痒痒的。
薛致很浅地抿弯了唇角,将手中荔枝冰酪搁在她面前。被热蔫了的穆央一下有了精神,当即舀了一颗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嚼,还不忘将薛致这个行走的冰块拉到身旁坐下。
他挨着热气腾腾的穆央,眼神在触及她襦衣下的小伤口时变得晦涩。
穆央一面用荔枝冰酪逗着食梦貘,一面和薛致说话。
“晚上我想吃井水湃过的西瓜,要脆的。”
薛致应了一声,拿出一瓶金创药道:“再上次药。”
“不用了吧,小伤口,都快长好了。”穆央不以为然。
“会留疤。”薛致坚持。
穆央还是懒得动弹,含着荔枝鼓着腮,眼巴巴望着他。
薛致不为所动:“上了药才有西瓜。”
穆央叹了口气,捧着白瓷碗,往他嘴里也塞了颗荔枝,妥协道:“等我吃完,不然上完药后冰酪都化了。”
薛致这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