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宣州旧梦(九)
有闻一赶考书生在山中迷路,山重水复间遇竹林深寺,惊喜过望之余进寺中祭拜一番,得寺中僧人指路下了山,进城后科考一举得名,得高官青睐,从此扬帆直上。人于家中坐,财势滚滚来,温香软玉在怀,刻刻度春宵,风流快活神仙滋味。
家中老母荆妻殷殷遥盼,久不闻讯息,心中担忧过甚,托乡人打探,却得参试考生并无其人,从此不论如何苦苦搜寻,皆是不见书生踪影,如人间蒸发。却无人知晓,那书生早已永远留在那间幽静的竹中寺矣。
寒松寺立寺十年有余,寺中祈福古槐屹立千百年,木中鬼,窥人心,第一次尝到血肉的鲜美,一发不可收拾。寺中众僧,在慈悲的人类皮囊下皆是蠕动纠缠的褐色树根,不人不鬼,结粉色绒花,织幻境。
因着树中鬼的特性,喜扎根于一地,靠着山中寺庙的噱头遮掩,却对血肉挑剔,故来寺中的香客大多不知那些令他们心生崇敬的师傅们是怎样的妖魔鬼怪。
偏偏对盯上的血肉极为耐心,过往皆是不知何时就陷入幻境,被蚕食殆尽,无一幸免,如暗处阴恻恻的蛇,却笑容慈悲,高高在上挑选着令它满意的血肉。
这次,盯上的便是个独身的除邪师。
哦不,还有个和她在一起的同类。
无妨,它对鲜美的血肉一向很有耐心,这样等到品尝时滋味才会更加美味。
古槐枝间红黄绸带迎风舒展,圣洁无比,仿佛可以包容世间所有苦难,白眉主持立在槐下,手中秉着佛珠,袈裟下的根须蠢蠢欲动,他面容平和,向着山间来路露出悲悯的笑容。
一般幻境只需创造出人心中所想即可,但对方是除邪师,自是比普通人更加警觉,所以为免打草惊蛇,为她编织的幻境即顺着当前情境发展而来,让人分不清现实还是幻境。
更何况这种特殊的幻境与现实叠加,在她踏出寒松寺时,幻术已跟随她左右,无声无息,逐渐渗入现实,被施术者毫无知觉。在幻术前期,幻境并不能过多影响现实,只有在被施术者完全陷入幻境后,才彻底脱离现实,在此之前,这场幻术算是在现实之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假面,似真似假。
这是一场极有耐心的狩猎。弥天大网在收至七八成时,被网中警觉的猎物撕碎。
现在,网中猎物反扑,或许猎人与猎物的位置应该颠倒了。
在逾岁一剑劈开幻境后,古槐失去对幻境的感应,那种股掌之中掌控诱导的感觉被切断。
一霎,寺中所以僧人皆在深夜惊醒,围绕着院中古槐。古槐破土拔根,疯狂生长,撑满整个禅院,粗壮虬结的老根裹上每个僧人的腿脚。
寒松寺,活了过来。
青布衲衣,神情庄肃。近看便可发现,一个个油光铮亮的头颅下,似有细细蠕动伸展的经脉根须,他们裤腿空荡荡,只延伸出褐色的根,结出烂漫的粉色绒花,与古槐相连。风起无声,宁静下涌动着汹涌的危机。
从后山坟场出来后,穆央和薛致直奔寒松寺。
虽然穆央并不是“非我族类,其心必诛”的拥趸者,在她看来,世道中人心邪祟共存,没有谁是这世间的主宰,有只手遮天的道理,人类大多弱小,除邪师的存在出于人类的自卫,而非好战,起的约莫是个平衡的作用,也算是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与各行各业没什么不同,所以她也没有话本里什么灭万千邪祟、救生灵于涂炭的愚蠢信条抱负,故而,她并不觉得自己整天和一只鬼待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劲。但同样,也是没有人家都骑到头上来了还笑脸相迎的道理。
寒松寺,还有那些花花草草,她必定是要一把火烧了的。
“……那个,我也要去吗?”小乌龟跟在后面,举手悄悄问了一句。
穆央顿了顿,有些嫌弃地上下打量了它一下,好像除了壳硬命大没有什么优势,待会儿倘若陷进不同的幻境里不一定顾得上它,萍水相逢而已,没必要舍命相陪。于是她回道:“那你走吧。”
“啊?”小乌龟瞧穆央一眼,确定她没有生气也没有阴阳怪气,是认真地说出这话,它反倒有些扭捏,“那我真的走啦?”
小眼睛往穆央那儿一转,又瞅了几眼,突然视线被薛致挡住,一把将它怀里的铁锹夺回去。
“你走不走?赶紧的,待会可顾不上你。”
“哦哦,走走走。”它点头如捣蒜,原地一变,小乌龟往黑压压的茅草丛里一滚,朝着原定的逃跑路线,不见了踪影。
“我们也走吧。”薛致接过穆央手里的铁锹,啪啪两声往草地上扔下,两手都空出来。
薛致一手扣住穆央的手腕,带着她继续走,她的脉搏正好在他冰冷的掌心跳动,鲜活有力。
“薛致?”
“嗯,怎么了?”
穆央另一只手在身上摸索着,掏出一张叠成三角的黄符,往他衣襟内一塞,“这是传音符,倘若我们被幻境分开了,可以对它说话。”她晃了晃手里的另一个三角,“我听得到。”
穆央想着,她也没什么强烈的所求,所以她不信幻境能玩出花来,但是她想到了薛致,虽然她不了解他以前发生过什么,但一定不是太愉快的事,她担心他会困于过往的痛苦中被钻了空子,思来想去给他折了张传音符。
薛致按了按胸口,能感受到三角黄符上她的气息,是用她的血画的。薛致瞥向她的手指,是刚刚画的吗?
他弯起唇,应了一声。
夜还长,寒松寺矗立在竹林黑夜中,黑魁魁的屋脊像匍匐的怪物弓起的骨背,远远的便闻到了那股奇异的幽香。
穆央感觉扣在腕上的冰凉触感消失了,身旁的薛致不见了。
不出所料,他们被分开了。只不过寺里那些东西如此明目张胆,是对幻境太有信心了?不过穆央并不觉得自己会在清醒已知的状态下陷入那个劳什子幻境的。
想是这么想的,穆央一边在心里贫着嘴,一边继续往前走,不动声色环视四周。
除了身旁的薛致消失以外,眼前的景致几乎没变,只不过无论她怎么走,也无法抵达那半隐在墨色竹林间的寒松寺,如海市蜃楼一般虚幻。
穆央拧眉,这是在故意耗着她吗。
只一会儿的功夫,暗淡的天空以极快的速度泛白,明晃晃的朝阳跃上山头,竹林里鸟啼啁啾,山脚下升起袅袅炊烟。这天一亮,好似山林中再平凡不过的每一天,这般松快悠闲的气氛突兀地出现,试图叫人忘记前一刻眼前的黑暗。
穆央跑起来,与眼前的寒松寺依旧缩短不了半分距离,她有些烦躁,干脆停下不浪费体力,指间夹着两张符,原地起风,一符燃起,火焰舔上风刃,在御风符上愈燃愈烈,破空朝前疾速驰行。
符纸脱手,穆央也不急着赶了,慢悠悠跟在后面。
她只觉得耳边欢快地鸟叫声都顿了下,眨眼的功夫,破开虚妄的那簇火焰已经激动地冲到了寺前,幻境着急忙慌骤变。
血月当空,乌云诡谲,附在屋上挥舞触手的门蠹虫、遍地翻腾黏糊的血妖、嘶吼的丑陋双头长毛巨蛇……
几乎是将她脑海里的邪祟都调了出来复刻了一份挡在寺前。
穆央觉得无趣的紧,真的都打过,别说假的了,远远不如真的。
“二小姐!”
穆央脚下一顿,循着声音望去。
出声的是个幼时在穆府带过她的周妈妈,是那个用带着老茧的粗糙手掌轻柔抚过她的额头,告诉她要笑,要懂事,要活的像春风一般温柔,才会有更多的人喜欢她,才能过得更好一些的周妈妈。她面带欣喜地立在那里,连眼角绽开的细纹都和模糊的记忆中一模一样。
幻境像是看到她的反应受到了鼓励,“周妈妈”激动地哽咽:“阿央小姐,长大了啊……”这是幼时她对穆央的称呼。眼见着“周妈妈”就要喜极而泣地靠近。
穆央面色柔和了一瞬,不可否认,周妈妈说的话很有道理,几乎没有人不对一个可怜却又一直坚强地笑盈盈的小女孩心生怜惜,这是幼时手无寸铁的她唯一的优势,一定要笑,要懂事体贴讨人喜欢,这样即使像野草一样被抛下自生自灭,在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存在连馊馒头都吃不上时,会有仆从悄悄给她送饭。如果怜悯可以让她活下去的话,她可以一直笑。
但是……
“周妈妈”站在了她面前,噙着泪想要伸手抱一抱她。
刺啦一声。
尖锐刺耳。
“周妈妈”还保持着张开怀抱的姿态,眼中泪花晶莹,却被穆央手中的匕首划开了长长一道口子,转瞬身形消散,湮于风中。
我会活的很好。她动了动唇无声地说。
穆央面无表情收起了匕首,开口嘲讽:“果然是没有脑子的花花草草,既然都知道了这是幻境,我还不会先下手为强?当我是和你们一样的傻子吗?”
……
如果幻境有心理活动,这时一定是一串省略号。
一圈又一圈爆破符环绕,穆央抬手在面前漂浮的黄符上轻轻一弹,符纸利如刀,割破空气朝扭曲的血妖而去,炸开一片。
环绕在四周的爆破符将邪祟隔离在外,半分靠近不得,穆央在震耳的爆破声中如履平地朝着寒松寺走去。
“不好意思,什么都没有,就符多。”
……
如果幻境有心理活动,一定又是一串省略号。
穆央想起什么,边走边从怀里掏出三角黄符,试探着开口。
“薛致?”
三角黄符上繁复的纹路泛起淡淡的光,穆央将耳朵贴上去屏息听,那边传来了噼里啪啦像是什么东西烧焦烧裂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薛致低哑地应了一声,听起来不太好。
“你怎么样?”穆央不自觉将声音放的很轻,好像现在的他是什么易碎品,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
旁边轰炸声太响,她怕错过他的话,将三角黄符捂在耳朵上,她听见他虚弱地笑了一声,“能有什么事啊。”
他应该也是贴着三角黄符说的话,传出的声音让穆央耳根一软,心不自觉揪紧。
“你那边怎么这么吵?”薛致听见了穆央这边不停歇的爆炸声。
“哦。”穆央看了眼被炸掉半个身子的巨大门蠹虫,“清理些杂碎。”
穆央握了握手心里的三角黄符,又听见了几声明显的烧裂声,心头颤了一下,稳住声音安抚地开口:“马上就好了,再等我一下,一切都会结束。”
“嗯,好。”薛致声音低低,说完便没有再回话。
穆央收好三角黄符,加快脚步,打算直接捣毁整个寒松寺,让两边的幻境都彻底消弭殆尽。
薛致是在那片熟悉的火中睁眼的。
祭火名曰红莲,是世间最纯净最灼热的火,也只有这样纯净的火能将献祭者的心脏炼成万中无一的赤水石,他冰冷的身体在这样的火中竟是感觉到了热,他所见之处只有熊熊烈火,像以前一样无法逃脱。
他知道这只是幻境,只是记忆重现,只要静静等着就可以了,等着穆央出来。
火烧上了他的双腿,皮肉分裂,他听到了腿骨断裂的声音,痛苦似当年,一分不减。
他忍不住蜷缩,在纯净的火中逐渐残缺,曾经难受的回忆一股脑涌出来,一幕幕往他脑子里挤,几乎让他窒息。
直到听到胸口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死死咬住下唇,用还完好的右手摸出那个三角黄符。
上面用血画的纹路微光流转,他嗅到熟悉的气息,难受到了极点,情不自禁贴近,应了话。
他听着她说话,慢慢将三角黄符贴上额头,闭上眼睛,好像这次漫漫火海不再是他一个人寂寞地死去,她抵着他的额头,和他说话,让他再等一下。
再等一下吗?那就再等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