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雾妖畛境篇(四)
龚小妹浑身湿透,从门口爬起来手和衣裙上难免蹭上不少污血,她看着在火中的父亲,没有忍住,一边扯着裙子一边不住地掉眼泪,努力向竹帘靠近,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抬手一抹脸,在白净的脸上留下了血手印,更显狼狈。
这还不算完,她刚哭哭啼啼地走到屋子中间,看见花鸟画呆了一下,就被一只血手抓住了脚踝,她尖叫一声,奋力一踢,可血手紧紧箍住她的脚踝,坚硬如铁,她吓得要哭出来。
穆央看不下去了,从怀里拿出一沓符纸翻了翻,还是觉得爆破符更管用些。
于是,轰地一声,龚小妹吓得抱头尖叫,血手被炸的七零八落,但近距离的龚小妹也被溅了一身血,乱飞的火星沾到了她的衣裙上,但幸好她浑身都是湿透的,火星没有蔓延,只留下了烧焦的小黑点。
就龚小妹进门到现在短短的时间内,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变得惨不忍睹,衣裳沾了大片大片污血,还在滴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抹了血红手印的脸上,看不清五官和表情,只有咧嘴哭出来时可以看见一口牙是白的,鞋袜像在血池里泡过一样,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还有烧焦的黑点。
穆央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龚小妹变得这么狼狈她好像也出了一份力。
龚小妹又用手抹了把眼泪,穆央简直不忍心看了。
不过龚小妹还是顽强又艰难地穿梭在血洼间,逐渐靠近,最终到了火焰旁,她像阵风一下子扑了过来,看着火中燃烧的爹眼泪哗哗流。
火焰渐渐弱了下去,完整的龚元才出现在龚小妹面前,她愣住了。
在竹帘再次收紧前穆央开口提醒:“别愣着了,先把竹帘解开。”
龚小妹看着穆央,恍惚地哦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解下了竹帘,扶着龚元才躺在稍微干净一点的地上。
过了一会儿,龚元才动了动手指,有醒来的迹象,他突然吸了一大口气,猛地瞪大了眼睛,抬手挡住脸,缩起身子颤抖着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不要杀我不要”
龚小妹看着他求饶的样子,扶着他动作顿了一下,不像刚进来看见他燃烧时那样着急忙慌了,竟然直接放开了龚元才,让他咚的一声躺在地上。
她站了起来,静静看着龚元才,只是血糊了一脸实在看不清她的表情。
穆央从怀里掏出了手帕递给了她。
“多谢。”龚小妹双手接下,脏兮兮的脸上只能看清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流露出感激。
穆央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看着她用那张淡绯色的手帕擦脸,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用这张手帕包过院子里的泥来着
礼貌的微笑有点裂开,穆央对上龚小妹感激的眼神又略感心虚,假装摸了摸鼻子移开视线,后退两步。
薛致走到她身后,低声问道:“怎么了?”
穆央尴尬抿唇,凑到他耳边,薛致顺着她的动作低头,只听见她有些局促地小声说:“突然想起来,那张手帕我用来包过院子里的泥巴。”
果不其然,薛致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漆黑眸子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穆央就这么看着他笑,他却越笑越来劲,努力克制着笑声。两人离得很近,穆央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笑得胸膛发震。
又这么过了一会儿,穆央觉得他笑得够久的了,有些恼羞成怒地捏起拳头往他肚子上来了一下。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腹上,薛致忍不住弯了腰,下巴几乎要搁到穆央的颈窝上,却依旧是笑。
第二拳还没有打出去就被薛致捏住了,她紧握的拳头被薛致冰凉的手掌整个包住,穆央抬头瞪他,他却眼角眉梢满是笑意地看着她,嬉皮笑脸的。
穆央甩开他的手,哼了一声。
回头一看,龚小妹正盯着她看,穆央难得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耳朵尖都泛起了红。
都怪薛致!
擦干净脸的龚小妹很清楚地露出了五官,而此刻龚小妹脸上是一副惊奇的表情。
“姑娘你…你在做什么?”龚小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穆央一下子反应了过来,龚小妹还是个普通的活人,看不到薛致。
可是穆央又转念一想,那刚刚她看起来岂不是很奇怪?
这下不止耳朵尖变红了,脸也开始发烫。
都怪薛致!!
颤颤巍巍求饶的龚元才慢慢反应过来,他试探着松开了抱住头的手,看见了龚小妹,有些不可置信:“真珍?”
龚真珍没有应声,沉默地站在原地。
龚元才也看到了穆央和薛致,语无伦次地问:“你…你们是谁?”他抖着手惊慌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脖子、身体,似乎是在确认刚刚惨痛死去的感觉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
“你已经死了。”薛致残忍出声。
“什么!我…我…”龚元才如遭晴天霹雳,慌张地向屋内三人依次投去求助的视线。
龚真珍沉默,薛致冷脸,到了穆央,她只好对龚元才抱歉地笑笑。
龚元才坐在地上,伸出一只手想要去拉龚真珍:“真珍…”
龚真珍低着头,后退一步躲开了。
那只手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龚元才深深地叹了口气,挺直的脊柱弯下,肩膀也跟着塌了下来,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那只手慢慢收回捂住脸,老泪纵横:“真珍,爹知道错了,是爹没用,是爹太贪心了,做了许多坏事,让真珍受苦了…”
没有人说话。
龚真珍依旧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垂下遮住了脸,可瘦小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纤细的手指紧紧捏着脏兮兮的衣角,克制着小声啜泣。
龚元才瘫坐在地上,扯着袖子擦了眼泪。龚真珍依旧倔强地背对着他,呜咽着吞下了哭泣声,胡乱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抬起头,只是又变成了一只眼泪汪汪的花脸猫。
穆央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这下连包泥巴的手帕都没有了。
龚真珍看到了穆央的动作,吸了吸鼻子,捏着那张淡绯色的手帕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你,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穆央看着她略显稚气的脸庞上认真的神情,露出了一点笑,不由放柔了声线:“不着急。”
“你叫龚真珍是吗?”
龚真珍呆呆地看着穆央脸上漾开的温柔笑意,控制不住捣蒜般地点头。
“你看的见你的父亲,看不见他,是吗?”穆央指了指旁边的薛致。
龚真珍瞪大眼睛顺着穆央指的方向看过去,茫然地搜寻,眼睛没有聚焦点。
穆央明了,又说:“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吗?这里很危险啊。”
“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我叫穆央,无意闯入这里,现在还在努力出去。”她直接表明了身份,说最后一句话时还露出了无奈地笑,语气像是在温柔地哄小孩子,听得龚真珍恍恍惚惚。
薛致突然轻笑出声:“知道吗?你现在很像个哄骗稚子的人贩子。”
穆央扔过去一个眼刀,他才有所收敛,压下嘴角。
虽然龚真珍对于穆央的第一个问题不明就里,但是第二个问题她是知道的。
于是她一五一十地说:“我找了鲤鱼精,让他带我进来的,沉到月浮江江底,然后江底起了漩涡,我一直憋气,等到漩涡消失我就在这里了。”
所以畛域与人类世界的另一个连接点在江陵的浮月江啊。只不过那只偷东西的妖怎么还不见踪影,不应该啊,穆央眯起眼睛,默默地想。
“花鸟画。”薛致出声提醒。
对啊!
“龚姑娘,那副花鸟画是否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穆央重新挂上了哄骗稚子的笑容。
龚真珍咬住唇,张口想说话又停下,最后下定决心道:“那副画是我画的。”
穆央惊奇挑眉,看来龚真珍在那只妖心里的份量比她想的还要重嘛。
“花是娘曾经最喜欢的芍药,鸟,鸟是……”龚真珍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她抬头看向那只色彩斑斓、栩栩如生的鸟,眼里有复杂的情绪:“鸟是阿云。”
不等穆央继续问下去,这短暂的交流就被打断了。
不知为何,屋内聚集起来的血洼越来越多,几乎无处下脚,血妖化形的速度加快了,血手原先只是胡乱挥舞,现在像是长了眼睛冲着他们的方向,变得更加狰狞疯狂。
龚元才也不敢坐在地上了,四人往一处汇合,血洼,不,现在应该是血池,将他们团团围住。
薛致说:“有人激发了血妖的凶性。”
“啧,这么重的鱼腥味,那只鲤鱼精干的没跑了。”薛致抽了抽鼻子语气满是嫌弃。
四人背靠背围成了一个圈,穆央一连抽出几张爆破符,疯狂的血肉被炸碎,可刚清理出来的地方很快再次被飞速蠕动过来的血妖填满,前仆后继,一层又一层。
“不行,太多了,符纸经不起消耗。”穆央抬脚使了狠劲踢开了一只血胳膊,又将一只血手碾在脚下,咬着牙狠狠跺了几下。
薛致没有回话,穆央侧头看他。
他身体四周溢出黑气,丝丝缕缕将他包裹,漆黑的眼睛里似乎也有翻腾的黑气,深不见底。瓷白的脸上溅上了几滴鲜红的血,平添了几分杀气。
薛致抬手安抚躁动的黑气,一手虚虚握起,黑气在他指下凝实,形成了纯黑色的月牙形回旋镖,破开腥臭的空气,迸出锋利的寒光,在密密麻麻的残肢血肉中削出了一条路,停在尽头的黑色月牙消散,重新化为一缕黑气,袅袅绕绕回到了薛致身旁。
紧接着,几道连续的破空声,五六发黑色月牙削去试图靠近那条路的血妖。
“快过去,往高处爬!”薛致往穆央怀里塞了一把黑色月牙,让她顺着那条路过去。
穆央往前跑,龚真珍和龚元才跟在后面,薛致断后。
半只血肉模糊的血妖乘虚而入从穆央身侧扑来,被薛致从后面一刀劈掉了半个肩膀。
穆央发觉,握着薛致塞给她的黑色月牙又削掉了它的另半个肩膀。
等四人都过了那条路,他们再依次踩着书架上的格子往上爬。
穆央先让手无寸铁的龚真珍和龚元才往上爬,自己在下面帮薛致处理遗漏的血妖。
龚真珍和龚元才都到了书架顶端穆央看了一眼说:“我们都上去会不会承受不住?要不我们再开条路换个书架?”
薛致看着四周还在不停增加的血妖,回道:“不用。”
说完,抓住穆央的手腕,将她打横抱起,在血妖扑过来时,一脚踩在它脑袋,踏其而上,几个跃起间轻巧地落到了高高的横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