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雾妖畛境篇(二)
穆央上前,在芍药蠢蠢欲动前拽了一把地上的妇人,顺带打量她一眼。
精致的妆容和面料极好的紫色曲裾都掩盖不住她的面如金纸,体似枯柴。
她空洞的眼神在看到穆央时动了动,干瘦的手死死抓着穆央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穆央的指骨几乎要被妇人捏碎。
她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薛致看她一眼,上前捏住紫衣妇人的手腕,一根根掰开那干枯的手指,将穆央拉开。
妇人刚被拽开,就像一口气上不来了一样,呼哧呼哧的用力喘气。
而穆央一靠近,手就又被死死钳住。
行吧,就当是为了活着出去作出的小小牺牲。这次穆央任由妇人抓着,等她慢慢冷静。
紫衣妇人的呼吸渐渐平稳,空洞的眼神也慢慢恢复聚焦,穆央见她缓得差不多了,露出熟练的温柔笑容,安抚地开口道:“这位夫人,请问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你怎么会在这儿?”
妇人还有些愣神,声音嘶哑:“我…我姓陈,我夫家姓龚。”
原来是女主人。
“龚夫人,这是你家庭院?”薛致插话。
“……是……也不是…”龚夫人含含糊糊。
“那这些花是怎么回事?”穆央问道。
龚夫人一听到花,就受到巨大惊吓,抓着穆央的手又用力几分,浑身颤抖,都快要站不住了。
穆央只好住嘴。她与薛致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又过了好一会儿,龚夫人才缓缓开口:“我夫家是江陵人氏,做木材生意为生,有一儿一女,前段时间搬了家,不知怎的我醒来就在这户旧宅里了,还有这些东西……”她说着开始哽咽,惊恐的样子不似作假。
穆央觉得有些耳熟,江陵做木材生意的龚家?新的神龛用从江陵高价订购的乌金木打造的吗?
她突然被打通了关窍,串联起了之前的种种细节。
新神龛,乌金木。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纷杂的记忆里被忽略的点就像是一条线串了起来。
龚夫人还在一旁哽咽,穆央悄悄扯了扯薛致的衣袖,对上他探究的眼神,她神秘地弯了弯眼睛,愈发像只灵动狡黠的小狐狸。
龚夫人没过多久也意识到自己太失态了,以袖掩面,稍稍整理了仪容,强撑着略带歉意的笑容,向二人微微颔首:“失态了。”
穆央拿出应付穆家那些老东西的模样,温和有礼地回笑。
龚夫人突然矮身对着二人跪下:“二位救命之恩,如此大恩大德我却无以为报。”
“夫人不必行此大礼,我们二人也是稀里糊涂误闯此地救下夫人。”穆央上前想扶起她。
龚夫人依旧跪在地上不起,抓着穆央的手泪眼婆娑:“我们一家已搬离数年,哪知此地闹鬼,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白白牵扯其中,受尽苦楚,我知二位神通,若二位恩人能带我平安离开与家人团聚,出去后金银财宝、玉器玛瑙绝不敢怠慢了恩人。”
穆央轻嘶了一声,龚夫人攥她的右手的手劲,也不像手无缚鸡之力啊,她暗暗腹诽。
腹诽归腹诽,穆央脸上挂着略带疏离的浅笑,轻声开口:“夫人谬赞,我不过刚过及笄之年,担不起夫人重望,恐怕要让夫人失望了,我们也并不知出去的法子。”
穆央暗暗使了力气抽回手,继续说:“不过这既是夫人家旧宅,想必夫人比我们两个外人更熟悉,有夫人配合,我们定可少走弯路。”
龚夫人听到她并没有一口答应自己的请求,面色有些焦急,张了张嘴,又往前走了一步,想更贴近穆央。
但穆央没有再看她,回头看了眼几乎占据了半个后院的芍药,龚夫人脸上的笑意似乎僵了一下。
“夫人以前很喜欢芍药吗?”穆央一边靠近花丛,一边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
“那是以前,搬了新家后就不喜欢了。”龚夫人不太想谈有关芍药的事,她想往穆央那边靠近几步,可她一动,芍药们也跟着移动方向,蠢蠢欲动,龚夫人僵硬的脸更白了,煞白地不像活人,她对穆央招手,诱哄一般地开口:“别离那花太近,这花太邪乎了。”
穆央最后看了一眼蠢蠢欲动的芍药,回头粲然一笑,乖巧地退回龚夫人身边。
龚夫人看她如此听话脸色缓和了许多,甚至流露出了一丝算是慈祥的笑容。
龚夫人带着两人看过了主院和下人的后罩房,继续往宅院里走。
“不知二位恩人如何称呼。”
“我姓穆,他姓薛,我们谈不上你的恩人。”
“穆姑娘,你们既救了我,那我断断不可以长辈身份自居。”
薛致自是懒得和她搭话的,穆央随口岔开话题:“不知龚夫人家中有几人?”
“我和老爷这么多年来膝下只有一儿一女,我们正好去的东边的两处小院就是他们的住处。”
他们穿过了一扇垂花门,龚夫人继续说:“早些年家里生意还没有做那么大,丫鬟小厮少,府中人丁稀少,总是冷清,老爷的几房妾室也没有所处,没能开枝散叶也是我心中所憾”
龚夫人不再像刚开始一样害怕颤抖了,她开始像个真正的女主人一样带着客人参观,就像她十年如一日来一直做的一样,作为这个家的修剪者、当家主母,在自己亲手堆建起来的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面前,微笑着、体面地、滴水不漏地,将她精心花费多年心血的作品完美又谦虚地呈现在客人面前,等待着客人的赞美,那是她继续修剪这个家的动力,是的,修剪,像花一样修剪。
穆央默默听着,现在这个时候,只觉得有些讽刺。
这个惯于掌控一切的女主人啊。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搬的家?”一直沉默地跟在后面的薛致突然懒懒出声。
“有四五年了,一直没回来过。”
穆央已经上前几步进了屋子,看了一眼突然问道:“当初夫人一家搬走时因为什么事情很匆忙吗?”
“并没有啊,当初老爷生意越来越好后相看了新宅子,前前后后花了不少时间,怎么这么问?”
“随口一说。”穆央头也没回,撩开里间的垂帘。
这间屋子一看就是女儿家闺阁,但它和前面几间屋子都不一样,之前的屋子都只保留了外观陈设,衣柜箱橱内部都是空空如也,但这间屋子却可称得上唯一有生活气息的地方。
榻上被衾凌乱,镜台上搁着几枚簪子耳坠,妆奁匣子大多半阖,这场景像是午睡刚起的小女儿匆匆起,锦被未叠,在镜台前梳洗,一样样挑着簪子耳饰,许是要见的人使她挑剔,翻遍了妆奁里的首饰才堪堪满意,而他们来的不巧,活泼耐不住的小姑娘像只翩翩蝴蝶雀跃地出门去了,空留下这半屋子的闲适。
垂帘被撩起又放下,帘上串起的珠子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龚夫人和薛致也随后进来了。
“这”龚夫人看见屋子里的样子吃了一惊,被钉在原地一样,只是一遍遍环顾四周确认眼前景象,脸色多番变化,闪过惊讶和畏惧,立在屋中没有要靠近的意思。
穆央瞥了她一眼,没有管。
倒是薛致先在镜台前随意拨弄,仿佛不是身处古怪的宅子,而是游街时在小摊前挑拣东西一样。
他在抽屉里的珠宝首饰里划拉几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如剔透的玉质,掌心躺着两支一模一样的缀着青色玉石的珠花钗,向龚夫人展示一样摊开,发出一声有些促狭的笑,清亮地开口:“夫人,你确定你只有一个女儿吗?”
穆央伸头一看,发现抽屉和妆匣里的所有首饰几乎全是两份的。
龚夫人看到全是两份的首饰却是满脸震惊。
“怎么会这样”
她额角冒汗,看向二人:“我当然只有一个女儿,怎么会凭空多出来一个女儿,怎么会”这显然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面色惊恐又阴沉,瞳孔锁紧,恍惚着想到了什么,长指甲攥紧嵌入肉里,隐隐发狠。
穆央如法炮制,去打开了衣柜,果然,里面的衣裙也皆是两份,说是一对双胞胎一起住在这间屋子也不为过。
如果说龚夫人只有一个女儿,那么在现实世界的龚府里这间屋子的确只住了龚小妹一人,首饰衣裳自然也是一份。
那么在这片由那只妖创作出来的、以龚府为模板的畛域内,这另一份物品自然是那只妖放置的,它想干什么?给自己准备的?龚家一定与那只妖有不小的牵扯,龚小妹与龚家其他人不同,也许是个突破点。只不过,穆央看了眼神神叨叨的龚夫人,龚家其他人可未必有那样的好运气。
从龚小妹的屋子出来后去了龚家长子的屋子,他的屋子并没有什么特别。
见了龚小妹的屋子之后龚夫人就异常沉默,穆央看了一眼她阴沉的脸色,她可能终于意识到了吧,这儿并不是她以为的闹鬼的龚家旧宅,不过穆央也没心思管她。
三人朝着通往龚元才的书房的长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