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亭亭一树枝上萤
郁信忧只停顿了一下,就越走越远。
不听劝,楚钰狠狠一脚踢向地面,细沙纷纷扬扬,人影渐行渐远。
值得吗?
楚钰轻嗤一笑,非要老死不相往来才好吗?
他眼睁睁看着郁信忧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最后直至消失,才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随后抬眼望向了那轮明月。
“滚!”
这一声暴喝让卫邱浑身一震,不仅仅是因为其中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痛恨与绝望,还因为这是…
“那就让他去死吧!”
一句话直接将他打进了冰冷的深渊。
虽然声音青涩了一些,但这…是郁信忧的声音。
他在让谁滚,在诅咒谁去死?
“你的光就快死了,他会很痛的。”
恶魔在他的耳朵低语,一点一点蛊惑着他,摧毁他本就脆弱的心智。
“我活着还不够累吗?我活着不够痛吗?凭什么要我以命换命!”
如影随形,恶魔伴身。
眼前的白雾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漩涡,将卫邱整个人都卷了进去,意识混沌,耳鸣不已,他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头,险些直接摔倒在地。
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卫邱猝然转身。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蜷缩着身体躺在冰冷潮湿的床板上,这个房间真的很小,小的有些可怜,被褥又薄又湿,这是少年周五回家的第一个晚上,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难闻的气味,几乎没什么光线,屋里的灯早就坏了,可是他没有钱去修,跳蚤蜘蛛蟑螂什么东西都能在这个屋子找到,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子里只有几块砖一块木板当作桌子放着他坏了拉链的书包。
两天就够了,熬过去这两天,就能吃东西了,也不用再呆在这潮湿难闻的屋子里了。
他不会哭也不会笑,忍受着跳蚤在身上爬来爬去,被叮咬的地方痒的要命,但他不敢抓,胳膊大腿已经挠破不少,一道又一道的疤痕错落交叉,触目惊心。
小小的屋子寂若无人,他就这么熬过了两天,若不是那个小小的心脏还在跳动,谁都无法发现这里居然还有个活人。
又到了周一,他从破了半边的衣柜里翻出两件老旧的衣服塞进书包,身上穿的也明显不合身,宽大又臃肿,但他只有这些可以穿,根本没得挑,又接过自己爷爷嫌弃丢来的十块钱,这是他一周的饭钱,老人十分嫌弃地看着这个惹人生厌的孙子,咒骂了几句后转身就给自己的大孙子做油焖大虾去了,不同的父亲,不同的遭遇。
总有人觉得有着血缘关系的人怎么也会很亲,但他的父亲就是不受待见,连带着他也不受待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都没有见过他笑,到了校园也是被嫌弃,被恶意嘲讽辱骂,没有朋友也没有人愿意跟他说话。
年少时的遭遇让这个孩子丧到极致。
郁信忧绝对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悲苦抑郁,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颓废少年。
这世上没有最苦,只有更苦,身处于同一个生活环境里,总会有最艰苦无助的那个孩子,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教导他这世上有人比你还艰难,但人家就很争气,所以你也该振作一些。
总有老师对他说,在你能喝到正常水的时候,这世上有人连水都喝不到。
若是有两个孩子,一个不畏困苦敢于拼搏,那这个孩子会受到表扬得到鼓励,会被当做典范,而另一个选择持续悲观绝望,那就不配有人爱他关心他,毕竟放弃了自我的人,神仙难救。
很不幸,郁信忧是第二种。
在他的眼里,只有在他拼凑能让自己不用忍饥挨饿的钱财分配方式时,身边人随随便便一杯奶茶就是他一个星期的饭钱。
谁都没资格教他感恩,更没人愿意施舍给这个孩子一点点的爱和关心。
少年眼神无光,羡慕身边任何的同龄人,又厌弃身边任何的同龄人。
他幻想过总有一天他的父母开着豪车带他离开那个冰冷阴暗的小屋子,不用再过任何看别人嫌弃厌恶脸色的日子,也幻想过自己学业有成能改变自己的生活,总有一天能好好照顾自己。
但那只是幻想,现实总是残忍又无情的,颓废萎靡浸入骨髓。
如果他没活着就好了,他唯一的爷爷就能每周省下十几块钱多给自己的孙子买两个好吃的椰蓉面包,也不用觉得花在他身上的每一分钱都是浪费,老师也不用再忍受班上有个又瘦又孤僻的孩子带歪风气,成绩不好还总是闷闷不乐,看着就让人扰心。
完完全全的废物还不努力的人,只会让所有人都厌烦至极。
他不是不想努力,只是找不到意义。
这真的是郁信忧吗?
卫邱周身一阵又一阵的刺痛感让他连站立都是勉强的,心脏都狠狠的揪在了一起,这一幕幕一件件,让他太心疼了。
也太压抑了。
“我不好。”
“我记忆很容易模糊。”
“我很小就是这样了,是不是很消极。”
“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很麻烦?”
“你不要靠近我,好不好。”
“我不喜欢黑。”
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说这些话时的郁信忧,眼神都是黯淡无光的。
来不及他心痛如绞,转眼间四周就如碎裂的镜片,一块接着一块的光斑散落,卫邱伸出手来,想要努力抓住什么,可刹那间,那个声音又灌入耳中。
暴跳如雷,冷漠绝情。
恶魔语气讽刺。
“他不是你的光吗?你要看着他死吗?”
郁信忧的眼神像是一滩死水,毫无生气,“那就让他去死吧。”
那就让他去死吧。
去死吧…
什么狗屁契约,什么见鬼的光,什么都不是!
卫邱的呼吸骤然停止,猛地瞪大了眼睛,他就站在郁信忧的面前,看着那双一度让他沉迷眷恋的眼睛。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郁信忧的模样,有些浓浓的恨意,挣扎,不屑,绝望…
肩膀猛地被拍了一下,卫邱猛地从那些回忆里惊醒,终于得以大口喘息,他已经一身的冷汗,顺着脊线将里衣浸湿。
楚钰看他这副模样,眼波流转,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诧异,但他还是开口问,“你怎么了?”
卫邱扫了一眼四周,发现他又回到了那个大漠,只是迷雾茫茫,天空也没有明月高悬,而且左右都只有楚钰一个人,他勉强笑了一下,“我没事,郁哥呢,怎么只有你进来了?”
“不知道啊,我们俩都看了那个月亮,但我进来没看到他,只看到了你,你脸色不太好,是看到了什么吗?”
楚钰转了转眼珠,并不抱期望他能告诉自己,仅仅是看着卫邱这副模样,就已经猜到了他刚经历过不小的打击,挑了挑眉道,“你别担心郁信忧,我们两个没有契约,能进来很大原因是因为不受规则束缚,说不定他进不来正在外面等着我们呢。”
“嗯,”卫邱长吐了一口气,很快便从无措中恢复过来,“那我们一起找一找吧,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楚钰点了点头,和他一前一后的往迷雾浅薄之处走,没多一会就突然开口,“卫邱,我觉得吧,你很聪明,也很有趣,人也不错,怎么就跟郁信忧那种爱搞事的缺德怪碰到了一起呢。”
卫邱下意识地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些回忆,无奈一笑,“或许冥冥之中吧,已经分不开了。”
他曾经以为那些仰慕是神圣的,美好的,可这一切都被郁信忧那一句冷到极点的‘那让他去死吧’打破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纠缠不开的呢,卫邱不是没有向往过感情,总觉得世界上最好的感情就是不抛弃不放弃,坚贞不移,一旦离心离德,感情就变了味道,有了隔阂,那句话成了一座无法动摇的大山,隔在了他和郁信忧之间,让他无法冷静思考了。
明明他和郁信忧都各有隐瞒,表面上却黏的不得了,两个人走到这个地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卫邱理了理思绪,他不敢再去想这些,也怕在楚钰面前失态,两人已经走了好一会,迷雾却越来越重,甚至于视物的距离都极短,楚钰虽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一副悠闲惬意的模样,但谨慎起见,他还是取了苍南刀以防不测。
苍南刀刚出骨玉,就猛地震了一下,脱离了卫邱的手掌,径直飞往了白雾中,两人皆是一愣,连忙紧紧追上。
紧追不舍了大概一刻钟,卫邱就赶紧停了脚步,入目的白雾已经很稀薄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小团的黑雾,凄厉的惨叫和腐臭难闻的气味夹杂其中,苍南刀又飞回到了卫邱手中。
那些怨灵也发现了擅闯的人,卷起了无数沙土向他们冲了过来,卫邱使用苍南刀早就得心应手,又谨慎提醒楚钰,“小心,他们过来了!”
那惨叫咒骂声太过刺耳,卫邱只觉得整个头都要炸裂了,苍南是神武,能对这些亡灵造成直接的伤害,切碎一团就要许久才能重新聚合,迟迟没有回应,卫邱余光发现身后的楚钰就没了影,他心下大惊,连忙喊了好几声,却迟迟没有回应,不知道是因为被这些怨灵的尖叫声掩盖,还是他持续耳鸣,连声音都听不细致了。
一团团黑雾被卫邱打的难以合拢,但利刃撞击声不绝于耳,也吸引了别处的怨灵,卫邱体力消耗严重,手臂小腿也都有抓伤挠破,幸好的是,他听到了另一处兵器碰撞交接声,下意识地往声音来源跑,待他赶到时,楚钰已经解决完那片黑雾,地上零散铺陈着许多断裂的兵器,而一抹金色的尾光消失在楚钰的肩头,想来是刚刚把武器收了起来。
见他安然无恙,卫邱悬着的心松了下来,这一片区域的黑雾比着卫邱那边的少了许多,剩余零零星星的也都不敢再上前了,卫邱抬头一看,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处高大的宫殿门口,楚钰正异常专注地看着那扇大门。
大门和千岁殿极像,巨门高檐,黑色和红色的诡异搭配让人只是看一眼就觉得很不舒服,楚钰发觉了他的到来,转头对他微微一笑,“是不是觉得很相似?”
卫邱原本压着自己去比较,但楚钰的话明显意有所指。
他也去过千岁殿?
也是,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一处红门黑墙搭配的宫殿了,他的目光在宫殿大门与楚钰漂亮的桃花眼间来回驻足,心也凉了半截。
卫邱苦笑着点了点头,楚钰收回目光,点击着骨玉取出了那朵照夜清,花瓣依旧皎洁无暇,他一抬手,白花就缓缓没入了那扇红色的大门。
啪嗒一声,大门拖拽着沉重的吱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
“卫邱,你知道照夜清的传说吗?”门虽然开了但楚钰并不着急往里进,反而语气平淡地问。
“愿闻其详。”
楚钰瞳孔的光芒逐渐散开,像是在努力聚焦,“传说几千年前有一位神君爱上了一个普通人,但这是一段禁忌之恋,毕竟人会生老病死,终究会化为一团白骨,寿命之短,唯余无尽绝望,但神君不甘于束缚,选择违背了天意,将自己的一截骨骼丢在地上,拔地而起一棵参天大树,那树一到夜晚,就会开出洁白会发光的花来,美轮美奂又神秘圣洁,有一天年轻人来到那个树下休息,一睡醒还以为是白天,才知道原来是树上的白花在发光,这吸引了那个年轻人的注意,觉得世间至美也不过如此了,神君在他耳边蛊惑他,说你喜欢吗?喜欢就摘一朵吧,你猜他摘了吗?”
“没有。”
楚钰哈哈大笑了起来,“卫邱,你还真的是…居然真的猜了,这只是个传说而已,而且传说没有讲他摘了没有,后面是我瞎编的,那个传说讲了这树的来历,是神之骨,也就是照夜清名字的由来,亭亭一树枝上萤,玉颜销骨照夜清。”
卫邱哦了一声,又疑问,“可这花不仅能亮,还能开门吗?”
楚钰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不不不,能开门是因为,这朵花的那棵萤树,是越歌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