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秦暮楚,眠花宿柳(7)
入口轰然关闭,裂缝合紧,再透不出风光楼的一丝光亮,眼前也顿时陷入黑暗。
但苍与那羽林卫的交锋却始终未曾停止。楚栖半身被羽林卫扯着,半身被青黎卫的链鞭拉着,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受累,再加上方才的箭伤,真当已是奄奄一息。
“哈,你要再与我纠缠下去,他的小命就真的不保了。”那羽林卫的声音嘶哑难听,像喉间漏风,却堂而皇之地拿楚栖做挡箭牌。
楚栖因失血过多而浑身发冷,手脚无力,倒是半点抵抗不得。
苍目光闪烁,仍未放开链鞭,但毕竟顾忌楚栖伤势,也谨慎地收了点招式。
他道:“世子出了闪失,你活着走不出这个地方。”
那羽林卫哼道:“原来这便是楚静忠的秘密练兵之地,用来藏匿那些集情报、暗杀、护卫于一体的‘青黎卫’……”
此时他捉着楚栖,站在通往地下深处的台阶上,多疑地盯着苍:“敬王惯会找些能人异士,搞些机关阵法的花样,虽然我也懂得不少,到底不比你在此多年训练来得知根知底。哪块砖石会牵动哪个机关,落脚顺序又是如何,还要麻烦你在前先走一遍。”
他讥讽道:“可别想着动些歪脑筋小心思,我看得出来,就是保不准在躲藏的时候,会不会继续拿世子做盾抵挡了。”
楚栖被他拽得手腕生疼,站也站不稳当,几乎要跌落倒下。不过他虽表演得像下一秒就会休克,神志倒是万分清醒,飞速思考着脱身良策。
他有点后悔一开始没先把武力值点满,又在刚才用掉了洗髓术这个技能,搞得现在任人宰割。但又从这羽林卫的话中猜测出他也不希望自己轻易死了,或许一方面能作为人质,逼迫苍给他带路,另一方面,这人仿佛也不愿将事情闹到完全不可挽回的地步。
总而言之,应该不是冲着杀他而来,相反,还要利用他牵制别人的行动。
这有好处,也有坏处,比如坏处就是,楚栖可以使劲作。
他迅速发挥出影帝级别的演技,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痛苦绝伦地蜷缩起来,气息有进无出。
那羽林卫拎他的动作一顿,觑了眼他浑身的血迹,烦躁道:“有药吗?”
苍道:“底下有。”
羽林卫制住楚栖双手,将他往肩上一顺,阴阳怪气道:“那走吧,小心点,别耍花样。”
苍看着楚栖微微颤抖的身体,稍加踌躇,只得转身,有规律地踏着石阶下行。
这应当是第二道机关,楚栖想。
三人下行得很慢,每次落足都十分谨慎。楚栖透过昏沉光线望去,隐约可见身后回路将近百阶,底下密室就更不知有多庞大,所设的机关阵法也定不在少数。
但恍惚间,楚栖又感觉到有个不太对劲的地方。
苍先前说他并不知在外开启入口的方式,只知晓里面的机关。但在楚栖想来,此处石阶上的机关不也同样是为了防止入侵与私逃?没有道理知道此处机关,却不知道外头那个。
除非他之前在扯谎。
楚栖一怔,身体不由僵了僵,已经冷静下的心脏也剧烈跳了跳。
他生怕身旁的羽林卫察觉出来,赶紧抿住唇,平稳呼吸,继续装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本来他身边的护卫是凌飞渡,凌飞渡武艺高强,多年间一直护他安危,是决计不会害他的。而苍虽同是青黎卫,却一切以皇帝为先,待他没有十二万分的尽忠也不算奇怪。
他尽量不去发散思维,觉得皇帝临时调换苍来他身边是有什么想法目的。
……不然真是要心烦意乱了。
楚栖心思急转,忽然想到什么,聚集意识,对着俘虏他的这个羽林卫使用上“观察术”。
一行行数据在他眼前浮现:
“颜值:-3;”
“唱功:-3;”
“舞技:-3;”
“知名度:-3;”
“粉丝:-3;”
“综艺感:-3;”
“武力:4;”
“内力:4;”
楚栖:“……”
楚栖呼吸一窒,不是被箭伤疼的,也不是担忧自己性命吓的,而完全是被这数据丑到了。
这根本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数值啊!
不说别的,单论颜值这一点,他方才匆匆瞥过这羽林卫,容貌平凡,见之即忘,是标准的零分模样,而负三却是能算到“古怪丑陋”一栏了。
这便说明他现在铁定易了容。
唱功负分是因为声音沙哑,似乎被毒坏了嗓子;而舞技能够低至此分,最大的可能是身患残疾。
楚栖思及此处,不由更加分了心神在这羽林卫身上。
残疾?可他并没有缺胳膊少腿啊?
等等——
他灵光一闪。
从前雀舌被人截了双腿,膝盖以下荡然无存,但阿桂给她做了两条机关腿,虽自然比不上人腿好用,然而放下裤管,一时间倒不易发现。
又听此人方才语气,似乎对机关术也有所涉猎。
莫非真是如此?
正在此时,身边人脚步一顿。
“到了。”
苍道,楚栖从斜里瞥过去,石阶尽头还有一扇偌大的石门,嵌着铜制的机关轮/盘,算是第三道防御。
苍拨动轮/盘,少顷后,石门开了。
楚栖闭着眼装死,却也感受到石门打开后的扑面光亮。
他微微眯起眼,只见此间是个偌大无比的厅堂,约有他们王府池塘的两倍大,周围还有几扇门,不知连向何处。上方挂着无数盏长明灯,但在灯烛旁侧,还有千百条密密麻麻的铁线,它们虽多如繁星,却并不交缠,而是井然有序地组成了一张天罗密布的网。
楚栖想,这估计是张情报网。
厅堂正中央却只剩凌乱狼藉,有大片烈火焚烧过的痕迹,几乎看不出这里原来的模样。
想来是因为一日之内,敬王来不及撤走所有东西,便选择放火灭迹。
不过幸好,一些疗伤丹药不是什么重要物品,既没有被第一时间带走,也没有被火舌波及。
苍在瓶罐间挑了几样,远远盯着羽林卫,慢慢靠了过去。
“此间所有重要的人、物、情报皆以撤离,不管你有何目的,都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他道,“但即便是想逃走,也来不及了。”
“原来如此。我瞧见你下来时顺手按了什么机关,想必是将上面那处入口封死吧?”那羽林卫桀桀笑道,“而敬王又正好离京了!这样一来,起码几日内都没人进得来。”
楚栖听得却是一惊,上边入口封死了?敬王离京了?那这里岂不是只剩下他们三个?
羽林卫继续怪笑:“但那又如何,除非你是要不管这世子死活了?”
苍下半脸被黑布蒙住,露出的两只眼睛却冷冷看着他:“你是罗冀手下吧?”
那羽林卫笑声一滞,此时才察觉到什么,微微后退了一步。
他将剑锋抵在楚栖咽喉,“将药滚过来。”
楚栖正装着死,于是顺势倒了过去。
那羽林卫不得已再花了些力气让他站直,另只手扯过楚栖衣襟,而正是这个动作,让楚栖眼皮猛地一跳!
先前在一层时不曾注意,黑暗中又看不清楚,此时光线亮堂,又离得极近,他分明看见这人左臂动作滞涩缓慢,明明是炎炎夏日,左掌却戴了副皮质手套,显然是为了掩盖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苍在稍前地方顿住脚步,把一小药瓶轻轻放到地上,然后一抽链鞭,将它甩掷了过来!
药瓶飞至半空时二人都察觉到了不对,那里头并非什么疗伤药丸,而是成片不知效用的灰色粉末!
那羽林卫毫不留情地将楚栖挡在身前,真当做“盾牌”使用。楚栖避无可避,不得以劈头受了次粉末洗礼,但紧接着,远处青黎卫借此机会,链鞭如蛇蟒捕食般准确而迅速地袭击过来,先挑开了架在楚栖喉间的剑锋,再要缠上他手腕,将他带过去时,却蓦地被楚栖躲开了。
一直装死不动弹的楚栖猛然有了动作!他双手握住那羽林卫的左臂,手中传来的触感告诉他,他先前的猜测是对的,这确实并非人手,而是条用木头、金属组合而成的机关手臂。
机关臂反应速度不如人手,因而纵使那羽林卫万分谨慎,苍的链鞭还是缠上了他的左臂,使他轻易动弹不得。就在他右半身想要将楚栖拦回来的时候,他吸到了一小口空气中的粉尘,身体不由一麻,余光里又忽而瞥见一道箭影,就只好再退了一步。
而就在这瞬息之间,他感觉到自己右颊微微透出了冰凉。
“果然与我猜想的一样……”
楚栖连滚数下,离他稍远了一点,手中是忍着剧痛从自己伤处拔下的箭镞。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那灰色粉末是麻痹粉,让他即便如此也不至于痛到昏迷。
他看向羽林卫半张被划破的人/皮/面/具,右边陷入无神的眼睛。
“你右眼是瞎的,喉咙被毒哑了,左臂也没有了,易容与机关术的能力却实在不差……”每说一句话,楚栖便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但他还是要说,“……我见过你!”
那羽林卫沉默了许久,才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漏风的喉咙“嘶嘶”笑出了声。
他一把撕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
“本来我还想留你一命,但既然被你发现了,世子,你可必死无疑了。”他的真容狰狞恶心,显然是被毒物摧残过的样子,“四年前你的手下帮你逃过了死劫,如今却只剩这青黎卫一人,你还有无那般好运?”
楚栖盯着他显露出来的丑恶面孔,记忆不由回到了多年前在南地被追杀时的光景。
那其实是最不堪的一段回忆。
他十岁离京,前四年都在北境生活,虽然清苦,比不得京中荣华奢靡,但楚静忠旧部待他多少还算不错,除了几次与北雍的摩擦小仗,至少安全无虞。
再之后,他西行南下,不巧碰上西宛围城,被困了整整三月,期间也是凶多吉少,他也折损了两名手下。
在抵达南地时,他本以为总该一切安定了。因为他们与南慕关系融洽,已逾百年没有兵戎,并且南慕不擅作战打仗,基本不受战乱之忧,镇南将军也是三大将军里最清闲的。
然而未曾想到,刚入南方几州的领地时,他就受到了不明势力的追杀。领头之人完全不知身份目的,行踪诡异莫测,手段残暴狠毒,几次三番对他痛下杀手。
他剩余的六名手下中有四人死在南地,包括阿桂和雀舌,他们是为楚栖断后而牺牲的。那之后,楚栖总算抵达抚州将军府,亮出身份,寻求那时的镇南将军罗冀庇佑。
他在将军府求了人手,回去寻找阿桂和雀舌,却发现雀舌已经死了,而阿桂还有最后一口气。阿桂告诉他,雀舌已将追杀他们的人毒哑了喉咙,毒瞎了一只眼睛,而他将那人的一只手臂砍了下来,他很难再兴风作浪了。
然后便陪雀舌去了。
楚栖这之后在将军府住了小一月,确实没再遇见追杀他的人,他又借罗冀的力量搜寻,但也没有找到头绪。
再然后,他离开了将军府,罗冀得受圣上垂青,去京中当太尉了,而他一直安全无事。
但今日,他居然在京中又一次遇见了这个人!
易容成了羽林卫的模样,千方百计混进来打探青黎卫的存在,而苍刚才却说……
“你是罗冀手下?”楚栖难以置信道,“从一开始,在南地追杀我的人就是罗冀?”
那人冷哼着笑笑,竟没有否认:“世子,您还是别问了。”
话中意思竟是默认。
楚栖的心狠狠一沉。
——可这也说不通啊,罗冀那时又并未与楚静忠争权交恶,仇恨何来?何况,又怎么不在他借住将军府的那段时间动手……
“因为罗冀其实早与敬王有仇怨。”这时候,又一个声音响起,仿佛看出了楚栖的疑惑。
苍的链鞭死死困住那人的机关手,一步一步逼近:“他知道陷害严武贞的人就是罗冀。”
“罗冀派人追杀世子,是想让王爷承受失子之痛,但又不能太过明目张胆,让你直接死在将军府中。”
“但若是再呆些时候,罗冀想必有别的方法,既能让世子小命不保,又能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然而赶巧,陛下一纸调令,将他调入了京城,也就暂时终止了他的阴谋。”
苍的声音愈加冰凉:“我说的对吗,罗冀手下第一能人,广嵩?”
广嵩眉毛忽地一跳,他意味深长道:“到底是青黎卫,情报手段不赖啊。只是可惜,你也要死。”
他话音未落,机关手搅紧了苍的链鞭,用力将它拉了过来!机关臂虽不及人手灵敏迅速,力量倒是远远高出一个档次,苍不愿脱手,整个人便也被扯了过去。
二人接连交锋数次。
但楚栖只能听个大概,他失血过多,又中了麻痹粉,眼前一片漆黑,身上已经几乎没有知觉。
他想要是广嵩打赢了,别说,他肯定瞬间完蛋,但就是苍胜了,也依旧危险至极。
因为风光楼的那几人一定第一时间去通报了,但敬王已经离京,广嵩既是罗冀手下,太尉多半也一直等着消息,怕是第一个寻过来的。
风光楼的入口即便已被关闭,罗冀手下未必没有能解开的,纵使那里再不能通,观这地底厅堂灯烛长明,空气有氧,就知应当还连接着其他出口。
真是怎么想怎么绝望。
楚栖调开自己造星系统的界面,企图找点什么线索能让他再挣扎挣扎,但结果是没有。
非但没有,他还因为眼前乌黑,看不清东西,身上麻痹,感觉不到触碰,心思沉浸在系统界面,而连什么人轻轻抱起了他都不知道。
他正小小声地嘟囔:“还有十点生存点数没用呢,真浪费……”
“什么东西没用?”
那声音像隔了层水雾,渺远又轻柔地落在他耳中,却让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又是什么东西浪费?”
这次他听清了,也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捏开他嘴唇,小心地塞了枚丹药进去,然后又顺入清水。
楚栖很有求生欲地努力咽咽。
药力很快发挥功效,他眼前逐渐看得清东西了。
他看见近在咫尺的柳戟月环抱着他,紧紧攥着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