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MS.2
【帕格尼尼和帕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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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0年。
意大利,热那亚。
清晨,以热那亚港为中心,整座城市眨眼间就从沉寂中复苏。船只进进出出,码头上装载卸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当然,港口的繁华和城内的景象虽不能相提并论,却也一脉相承。家家门户敞开,走贩们把吆喝捎进大街小巷。
某条巷子的小屋阁楼里,一双小手伸出被子,腾地一声,小女孩顶着一头杂乱的黑毛,半困顿半不耐地打着哈欠坐起。
楼下,挑着鸡蛋糕的货郎正大声叫卖着路过。
啧,又被吵醒了。
连着第七天听着同一个“闹钟”睁开眼,在无法投诉的时代,小姑娘只能把鸡蛋糕加进最讨厌的食物名单来泄愤。
阿默尔跳下床,麻木地踢上拖鞋,去镜子前梳理毛燥的头发。
短发有时并不好打理。几梳子下去,杂乱的头发也只是变得相对整齐了些,依旧炸得像棵得了肥胖症的圣诞树。
她回忆起昨晚的睡相,确定自己绝无夸张行为,把梳子一丢,彻底放弃治疗。
镜子里,黑发的小姑娘顶着一张少见的东方脸孔和狮子头,正无辜地眨巴着眼睛。
时光匆匆,从受洗至今,阿默尔已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六年。
很神奇,她竟然拥有上辈子的记忆。
如果这算穿越的话,那她的金手指一定迷失在传送途中:因为关于上辈子“沈默”的一切,她忘得一干二净。
穿越穿了个寂寞。
感情就是来十九世纪体验人生艰难的。
简直和霍格沃茨送入学通知书的信使——迷路了十多年,甚至还要继续迷路下去的猫头鹰一样,超级不靠谱。
等等。
“霍格沃茨”和“信使猫头鹰”,这又是什么东西?
小姑娘有些焦躁地抓着头发。心里冒出的吐槽却不能理解,差点给她逼出强迫症来。
她狠狠地瞪了镜子一眼。时不时会解除封印的前世不靠谱记忆,还是顺其自然吧。
fugue,头发又乱成鸡窝了!
阿默尔哀嚎一声。
她甚至来不及吐槽“赋格”又是什么,认命似的第二次拿起梳子。
……
终于洗漱穿戴好的阿默尔冲下楼,发现自家大门竟没有打开。
她向放换洗衣物的角落走去,竹篮连同脏衣服都不在那里。女仆玛莎也不见踪影,应该出门洗衣服去了。
厨房里,烤好的面包还在炉子里温着,放青酱的罐子却空荡荡的。
阿默尔记起来,昨晚父亲抱着罐子,拿出拼酒的气势,拌着一大盘意面,把余下的酱全部消灭干净。
她竖起耳朵听楼上的动静,某人的房间一点声响都没有,肯定还在睡懒觉呢。
“没个大人样!”
小姑娘嫌弃地努着嘴,小声地嘀咕。手里却没闲着,麻利地拿来捣臼,找好材料,开始剥蒜瓣。
pesto,罗勒青酱,简直算得上是热那亚当地料理里的灵魂酱汁。
最好的热那亚青酱,要取新鲜的罗勒叶子,用捣杵在捣臼底部,以画圈的方式慢慢碾碎它。再加上蒜泥和一点黄油,混合当地的硬芝士和松子仁,最后淋上橄榄油调和而成。
老爹最喜欢青酱了。
阿默尔把新做的酱装进罐子里。想着帕格尼尼起床后,吃上涂罗勒酱的热面包开心满足的样子,瞬间成就感满满。
案台上还摆着一小盆面粉。阿默尔随意翻搅着观察粉末,里面混着许多粗细不等的麦麸。
她叹了口气,在面粉盆不远的马诺(mano)[1]上有些许残留的麦粒碾痕——看来女仆玛莎又偷偷给自家免费磨面了。
马诺是玛莎的私人物品。她还保持着墨西哥人的优良传统,认为手碾的面粉才是最好吃的。
鉴于这个家根本不存在资本主义剥削:不给仆人额外加工作,杜绝打骂,包食宿外加按时发工钱,她时常会用手磨面粉来表示感激。
手碾太辛苦了。阿默尔曾劝过玛莎,女仆答应得好好的,但n马诺从来就没从厨房消失。
小姑娘取过一个空盆和一只小面筛,抱起面粉盆就坐在自家门口筛起面来。
等她忙完一切,甚至取出炉子里的面包,满上一杯牛奶,准备在餐桌前坐好犒劳自己时,恍然惊觉楼上还是一点声都没有。
手里的面包顿时不香了。
老爹,你的睡眠质量简直好到过分啦!
木梯上的足音一脚一声愤怨,帕格尼尼的房门被一只小手当军鼓般快敲。
“起床,起床!老爹,你别逼我率先使用非人道手段啊——”
阿默尔牌人工闹铃开工,穿透力极强。
但……门内毫无动静。
头上的青筋快要拧成十字路口了呢。
“尼科罗老爹——”
阿默尔气呼呼地摔开门,冲到床跟前傻了眼。床铺上干干净净,连某人影子都没。
她扫了眼床头矮桌,属于帕格尼尼的、满布磨痕的水滴形黑色小箱子正搁在那。
里面装着什么,阿默尔并不了解。但只要帕格尼尼要出门,几乎是要带上它,然后一去好几天。
加上老爹没有提起,不去探究一个成年人的秘密是一种默契,她也就没有问过。
但她知道,小箱子在这,就说明帕格尼尼在这。
那家就还再这里。
或许阿默尔没察觉到,脑海中突然浮现家的联想,令她暗自松了口气。
慢慢退出关好父亲的房门,她回到餐桌,继续吃早餐。咬了几口面包后,不仅依旧吃不出滋味,眼前还不停浮现某人痞笑着逗她的猴脸。
阿默尔一口闷掉牛奶,刁起面包站在自家门口。
刚好,旁边家的大婶出来倒水。
“婶婶,您今早有看见我爸爸出门吗?”
“没有,怎么啦,阿默尔,是不是那家伙又不着家了?”
“不是,您没看见的话,那我等玛莎回来问问她。”
“唉,阿默尔,不是我说……”
面包还没咽下去呢,怎么就感觉自个要窒息了呢。
阿默尔看到隔壁大婶叉起腰,一副要好好指点江山的模样,顿时头都大了。
“阿默尔——”
大婶的话被卡在喉咙里,小姑娘劫后余生般望向巷口。是位眼熟的、捎口信的小童。
她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小童停在她跟前,气喘吁吁地复述消息:“你父亲在酒馆宿醉没醒,老板让你去接他回家。”
阿默尔脑中的弦瞬间断裂,她只觉脸上红得生疼。
什么担心老爹出门碰上意外,什么被人收养就害怕丢下——这个男人从她表现出独立性的那天起,就没靠谱过!
这是第几次酗酒不回家要人去接了?有想过六岁的小朋友的小肩膀根本扛不动他那么大一个世界吗?
看看旁边婶子那憋笑的样子,她深刻怀疑自家住处总是换,就是因为老爹还要点面子过日子。
阿默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
她刚要关门去酒馆,又狠狠跺着脚冲回自己房间。
梳妆台下,小姑娘在抽屉里翻出一枚银币,恋恋不舍地揣进裙子侧袋里。
但愿某个不靠谱的混蛋,没有过分到还要让小朋友拿好不容易存下的零花给他补上酒钱!
否则这个月,他只配吃帕尼尼[2]度日。
果不其然。
纵使在进酒馆前,已经做好无数心理准备的阿默尔,在看到角落里的男人时,理智还是瞬间就离家出走了。
帕格尼尼脸上盖着一顶软踏的黑帽子,双□□叉着伸直搁在老旧的长木桌上。
他背靠着灰色的墙,双手藏在胸前,身上盖着件边角磨损的斗篷,正沉浸在梦乡里。
本来阿默尔正要用狂躁毒液喷洒,给这烂泥般的男人来场别开生面的叫醒服务的。但她刚靠近桌子,瓶子被碰倒的声音在冷清的小酒馆显得格外清脆。
地上随意放置着许多空瓶子,他们围绕着和酒狂欢了一夜的父亲,宛若保卫国王的侍卫军。
阿默尔一时间五味沉杂。
这么多年以来,虽然她知道帕格尼尼完全不抗拒酒精的魅力,但她是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烂醉的样子。
毕竟是十九世纪啊。
这个单身的男人收养自己,或许有不为人知的压力吧。
“哟,是阿默啊,”帕格尼尼抽下帽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醉态十足地笑道,“我家小猫终于来接爸爸回家啦?”
很好,心中那一点点感动和愧疚瞬间就蒸发了。
上帝最大的错就是给这人装了嘴——只要他一开口,总能把藏好的炸弹全引爆。
为什么要管他啊?
一定是早上吃饱了撑的。
阿默尔冷着脸转过身,亳不留恋地走向柜台。
身后传来帕格尼尼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酒瓶倒地声以及某人愣在桌前的停步声。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老爹昨晚再多喝两瓶,今天就能蠢死在酒馆了。
她敲敲柜台,老板停下手里擦干酒杯的活计,盯着这位微笑着扒着柜台的孩子。
阿默尔眨着眼,有些不安地问道:“先生,早安。请问我后面那个男人的酒钱结清了吗?”
帕格尼尼捂住嘴,把刚溜出来的笑声又咽下去。他仗着女儿此刻绝不会关注自己,毫不掩饰地向柜台那边的老熟人飞去秘密眼神。
老板沉默片刻后,撑在柜台上和她对视:“你也早安。不过很抱歉,小姐,他的酒钱……还差那么点。”
晴天霹雳。
小姑娘石化在柜台边。
“哎呀,阿默,我可能昨晚喝得有点多……”帕格尼尼抓抓头发,懒散地笑着走过来,弯下腰凑近女儿。
阿默尔嗅到一阵令人晕眩的酒风拂过。
她只听见爸爸的魔音在回响——
“阿默,怎么办,你要赎爸爸回家吗?”
赎爸爸回家。
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差点控制不住。她把兜里的银币掏出来搁在柜台上,羞愤地快步冲出酒馆。
等会儿回到家后,她发誓一定要跳起来打帕格尼尼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