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懵
列车突然晃动了一下，窗外空茫的荒原上突兀地出现一片建筑群。
低矮的，只有十来层高，灰扑扑藏在雾里。
一下列车，空气能见度瞬间降低，仿佛有一层无处不在的灰色缠在了眼睛的视网膜上。
入目是一座巨大的废弃车站。
黑色的斑驳的泥痕到处都是，老化的金属管道爬满了不规则的锈斑。或许在十年前，这里还是一个人来人往的热闹交通枢纽。
付子沐一脚踩上碎了半块的地砖，此时他的身上被防护服层层包裹。
双层白色的防护服由特殊材质制成，最内一层柔软和身体贴得密不透风，而外面则是相对坚韧的硬壳，不影响行动。白色金边的防护头盔严严实实包裹住整个头，吸入和呼出的气体都被严格地把控住。
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肤和外界接触，严严实实，只隔着一条透明片露出一双提溜转的眼睛。
付子沐觉得自己被包得像一只纯白的蚕蛹，脑袋还有点沉。
他不理解为什么抓个连环爆炸杀人犯需要穿成这样。
这简直是抗击十二级灾难的装备。
绿色小鹿眼自来熟地搭上他的肩膀，“到了这种地方可就千万要小心啊。上个月卫生局采样之后，发现这里的毒气浓度已经到百分之六十多，而且病毒种类也已经破万了。涨幅快得离谱。
付子沐：？！
他默默放下因为防护服不太舒服而乱调整的手，明白为什么要穿成这样了。这简直就是人类禁区，只是——
“……这里不是城市吗？”他犹豫着问道。
“啊？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付子沐开始怀疑起难道他地理课的时候走神了？
“这里是‘前文明区’啊，几十年前就有了。”说完，程双成忍不住嘀嘀咕咕地抱怨起来，“真是的，偷火者怎么选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前文明？
很奇怪的名字，付子沐心里喃喃，没有注意听小鹿眼嘀嘀咕咕的抱怨。
“付子沐！谁是付子沐！”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喊他的名字，一抬头却发现喊他的就是旁边的小鹿眼。
小鹿眼背对着他，边跳边挥手，向大庭广众招呼找人。
付子沐：……
“那个，”他尴尬地抬手碰了碰他的后背，“我在这里。”
小鹿眼转过身，“咦？这么巧！”
透明片下，一双大大的碧绿色鹿眼惊讶地瞪圆，随后笑盈盈地看着他。他亲昵地搂过付子沐的肩膀，“这是缘分啊缘分。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程双成，是这次三人小队的队长。”
总局将所有人分成三个一小队，分别指派到不同的区域执行任务。
队伍第三人也找了过来。
付子沐抬眼看去，正想打招呼，就见来人一双狭长的眯缝眼朝他看来，小小的眼珠子里满是刻薄和鄙夷，到嘴的话卡在喉咙里。
“呃……”
程双成开口介绍：“他叫植木啦！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植木凉凉地扫过付子沐，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挪开视线。
付子沐：……很好相处？
他什么得罪过他了？
植木不耐烦地抱臂催促，程双成拿着队长的通行芯片，带着他们一路穿过大厅，走出老旧的车站。
刚一出车站，铺面而来的死寂让付子沐背后一寒。风吹过，呼呼的声音通过头盔的声口传入他的耳膜。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积满了被风常年腐蚀的石子。还有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广告、灯牌布满了整条街，褪色的褪色，掉落的掉落。但依稀可见曾经繁华的影子。
一辆暗黄色掉漆的皮卡停在“丽人衣柜”店门前，门店的招牌已经发白掉色，又被脏污染上黑黄色。路过的时候，付子沐往里面看了一眼。
店里衣架子已经全空了。
他们三人一起坐上飞行器，前往任务地。
“偷火者的目标地点特怔是天桥，我们根据他前六次的作案地的规律，推算出他这次的地点会在这座城市。”程双成收起嬉皮笑脸，正色分析的时候看起来很有队长的担当。
所谓天桥，就是在建筑与建筑之间相互连通的桥，它们有时会在低层的三五楼，有时又会在上百楼，横架在天空中。
飞行器窗外，付子沐看到粗细不同的各种绳索电线在建筑之间密密麻麻地交织，而天桥更是每相隔几栋楼就会有一座，宛若大大小小的蛛网。上方的天空，灰蒙蒙的雾霾遮天蔽日，和过来时的城市一样，甚至环境还要更加糟糕。
可不像是会有偷火者口中的“蓝蓝的天空”和“明媚的日子”。
程双成注意到付子沐的视线，摊手解释，“这个的话，我们也不知道呢。根据天气预测，27号那天确实是个晴天，可能到了那天，这里的天空就成蓝色的了吧。”
“我们负责的d区，是这座城市的商业中心，一共86个地点要侦察。一旦有发现，就用这个”他抬手点了点头上的防护盔，“立刻上报……”
付子沐认真地听着程双成讲解任务重点和细节，默默在心里记下重点，这对于他这个毫无经验的文职工作者实在是太有帮助了。
植木却不耐烦地打断了程双成的话，“行了，这种是个人就知道的东西有什么好讲的。直接开始分配任务吧。”
被间接中伤的付子沐：……
“小队不是一起的吗？”
植木嘲讽地看了他一眼，“谁要和你这样的人一组。”
他说话带上特有的敬语助宾词，腔调平稳，却让他的显得更加刻薄尖酸。
不等程双成说什么，他直接抬手，从地图上划走了一片，“这块归我了，剩下的你们自己随意。”
付子沐探头看向地图，一共被划走了50处，划去了大半，而且仔细看就会发现被选走的任务点都在边缘部分，天桥的位置很低，在二楼和五楼之间，彼此之间的距离也很近的，排查起来非常容易。
“你……”程双成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
植木抬手打断，“他只不过是一个靠关系进队的废物罢了，任务贡献榜上可从来没见过‘付子沐’这个名字。而你——你当队长我无所谓，不过希望你心里清楚，你这几年在榜上的排名可不如我。”
付子沐眨了眨眼。这是……职场争纷？
碧绿色的小鹿眼阴森森的，成双陈沉默了一会儿，半响又重新恢复了笑意，说道：“可以，那我就和小付一起负责剩下的36个点了。”
植木转身干脆利落地跳下飞行器，一句话也没多说。
付子沐从头到尾待在一旁安静如鸡，俗称看戏。
飞行器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程双成突然开口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付子沐瞎猜：“……任务贡献点的排名？”
他知道监管局内会有一个员工的排名榜单，排名越前实力越强，名声越大，就连工资都会越多。
程双成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不，他想调任。”
付子沐诧异，中央总局就是最高的级别了，还能调任到什么别的更好的地方吗？
程双成却没有再开口解释，却问：“你不生气吗？”
付子沐一愣：“我生气什么？”
“他可是说，你是靠关系进来的呢。”程双成轻笑。
付子沐眨眨眼，干笑两声，“刚刚没注意听。”
难怪植木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看，说实话，就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关系进来的。
然而他和同事的交流寥寥无几，和长官的交流更是只有在被突然派任的那一天。
“这样没关系吗？”付子沐想问被划走大半会不会影响程双成的成绩。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想要就给他。”程双成混并不在意，被防护服遮盖的嘴角勾起戏谑的笑来，“希望他不会死在偷火者的爆炸里吧。”
位置不重要，数量也不重要，而真正的重要的，可就在他面前呢。
所有参加过会议的职工都并没有分散到各个小队，而是隐匿在暗处，在付子沐的周围形成一个包围圈，像一张捕猎的网等着猎物上钩，中心就是那个饵。
被当做“饵”的付子沐并不知道总局的打算，一面派出小队进行地毯式搜索排查，一面集中精锐来一出瓮中捉鳖。
暗中的视线一路盯着付子沐，看着他像所有其他员工一样对大楼一点一点排查，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
随着时间的流逝，偷火者宣布的日子到了——27日。
网上关注热点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端，还从未有哪个社会嫌疑犯获得过这样的堪比政府领导的关注度。
舆论一片腥风血雨，但付子沐心态却放得很平，从始自终他都不觉得自己会遇上。
他拿着探测仪，按照程双成教他的方法将“酒吧里过期的酒瓶”“地下停车室的储存汽油”这类东西上报后，结束了自己第五栋大楼的检查。
天桥上，约有一人高、低眉垂目的石佛像盘膝坐在一端。他面朝大地，微微向前躬身，似乎在怜悯众生，又似乎在敬畏天地。
付子沐在边上找了个地方休息。
他从防护服的储物隔层挤出营养液，通过内部的吸食管一点点喝进嘴里。味蕾触碰到甜丝丝的味道，付子沐满足地眯起眼睛。
灰蒙蒙的天空笼罩在城市上空，像是闭合的垃圾罐的瓶盖。
太阳有，却隐隐约约藏在霾里，并不明媚，那蓝色的天空也没有出现，更没有开得红艳艳的小花了。
会不会偷火者嫌弃今天天气不好不干了，付子沐暗暗揣摩。
脚下的天桥位于三十八楼，往下看能清晰地将周围收入眼底。三四十层的高楼上挂满了五花八门的广告，各种各样的店面从地上几十层开到地下几十层。地上，丰富的独立贩卖机填满了商场和商场间的空缺。
这座城市就像现在的城市十年前的发展雏形，当真正置身其中的时候，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这座城市曾经所拥有过的繁华。
天桥的斜对面，一块巨大足有十几层楼高的黑色电子屏幕嵌在石灰色的建筑外墙。
如果这座城市还在运作的话，这上面应该正播放着连环广告。
“怎么这么悠闲？”暗中盯着付子沐的人愤愤咬牙。
随着时间的临近，他们所有人的精神都紧绷着，无法放松，甚至昨天晚上还失眠了。
那个人真的会出现吗？
等的越久，他越是忍不住怀疑。会不会是他们搞错了，或者……
监视视野内的付子沐动了，他喝饱休息够，轻轻打了个嗝，转身进入大楼内进行最后的工作。
程双成早在昨天就和他分开探查，此时大概就在隔壁大楼里面工作吧，付子沐想。等今天结束，他一定要回办公室好好睡上一觉！
在外面打工实再太累了，又累又无聊。
他把自己的老旧网端悄悄连接上防护头盔内的播音系统，在搜查之余听个广播解解闷。
自工作后，他长年累月待在总局的最内部中心，工作期间被禁止上网，所以接触外界的机会实再不多，即使是最无趣的新闻联播访谈也听得津津有味。
广播按照热度顺序播放，最新报道的就是偷火者和中央监管总局的对峙局势。
激动的男播音响起，“根据前线监察总局传来的消息，他们的搜索工作即将接近尾声。凭借着惊人的毅力和耐心，目前共搜查出八万八千九百零六处易爆物品，以及一百八十八处重点关注地点。面对如此可怕的地毯式围攻，‘偷火者’的图谋是否还会得逞呢……”
“……目前。搜查出的可以物品已达到九万一千零八十处，可疑地点新增八处，2月27日的这天，已经开始十个小时三十分钟了，偷火者究竟什么时候会开始行动……”
付子沐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什么球赛现场，掷地有声的广播听得他忽然觉得手上的探测仪都变得神圣且激烈起来。一股莫名其妙的使命感降临在心中。
……不，冷静点，你只是个吉祥物。
付子沐一把扒拉开黑皮座椅的隔层，按照检测的红标指示，他从里面找出了一小袋白色的粉末，似乎是毒|品，根据检测现实里面含有易燃易爆的成分。
机械地完成上报提交，正要离开这个房间，他忽然在一个杂物堆积的小角落看到一扇小门，点开地图一看，竟然还真有一个块被他险些忽略掉的空间。
这里没水没电也就算了，就连布局也歪七扭八的。
付子沐打开灯光照明，利用工具撬开门锁，走了进去。多年不曾有人经过的地方因为他的到来激起一片洋洋洒洒的灰尘。
手电筒照去，付子沐才看到一块横着的店名牌匾——“《登楼》主题店”。
字体是白色破损艺术体，映在深蓝色的背景上。
灯光扫过，他还看见一张海报和宣传语，赤红色的鲜明大字骄傲地宣告游戏公测半年，销量突破十亿的辉煌成绩。
付子沐听说过《登楼》这个游戏的名字，大概十年前作为一款设计新颖的全息虚拟游戏，这个游戏火爆得连他都听说过。
当初还有人邀请他一起去玩，不过他拒绝了。
游戏的热潮来得快去的也快，忽然有一天就没了声音。直到有一天他上班摸鱼上网的时候才直到，这款游戏上线半年就被政府全面封杀。
据说内容可怖，挑战人类下限，直接玩疯了好几千个人。
付子沐心里唏嘘。
现在，只要网络上出现“登楼”这两个字，就会被直接禁言封号。没想到会在这座荒废的城市里遇到游戏主题店。
打开检测仪，一块红色的地方被标红。
半人高的台面上，他上前一看，只有一张游戏广告单，画着一栋黑色朦胧的高楼，纸张精美，丝毫没有半点褪色损坏的痕迹，还有一行行小字。
付子沐拿起广告单，正要寻找到底是什么导致的标红，却发现检测仪中的红标已经不见了。
奇怪，故障了？
大概是连续工作了三四天，所以机器有些不准确了吧，付子沐想。
激昂的广播还在还在继续，“……喜报！总局排除的队伍排查已全面结束，共计十万六千三百八十一处可疑物品，重点关注地点共两百零八处。接下来，我们的战士们将前往重点关注地点统一集合，偷火者要行动了吗还是会放弃呢……”
付子沐一愣，怎么就突然结束要集合了？他没有收到通知啊。
他心里一慌，一时也没注意听广播对偷火者的逼逼赖赖，转身就要往外走。
一个不经意的抬头，无意间瞄到墙壁上的一块方形电子时钟——
11：57。
嗯？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付子沐猛得顿住脚步，把移开的视线重新移了回去。
——这个时钟怎么有时间！
时钟发着蓝光的数字在他眼皮底下又跳动了一格，11：58。
付子沐心里发毛，整个城市都是停电的，按理来说时钟早已是黑屏，难道是以前的蓄电池还没用完吗？
可他检查了这么多栋楼也见过不少时钟，没有一个是亮着的啊！
就在他呆愣的时候，在这个老旧的、空旷无人的房间里，响起了除他之外的、属于人类的声音——
“我终于等到你了……”
微不可闻的呢喃声消散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