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至高天
观影大师与稳输菩萨并肩而立，注视着面前这张由树墩搭建起来的椅子。他们位于莫高峰山脚下，身后就是浩瀚无垠的忘忧海。远端的海平线上，数条飞鲸鼓动双翅跃出海面，看上去只有蜻蜓大小。
“走吧，大师，都到这了还犹豫什么？”稳输菩萨将鞋底在地上蹭两下，上面沾了不少山泥。山道清幽，绵延不绝盘旋向上，周围是不知名的各种花草，这张树墩椅的接缝处也有新芽萌发。观影大师将这些新芽一一拔去，把椅子清理干净。“见到佛祖该怎么说呢？”他问。
“实话实说，不然还能怎么办？”稳输菩萨回答。
“要不你来说？”
“饶了我吧，佛祖最信你，这枪你不挡谁挡？”稳输菩萨说道。
观影苦笑一下，下定决心坐上那把树墩椅。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等到光亮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身处一个小小的果园中。观影从椅子上站起，静静等待稳输菩萨。果园用一圈低矮的篱笆围起，篱笆外没有任何事物，只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小小的果园就像一座孤岛，悬浮在一片黑暗之海中。不一会儿，稳输菩萨从树墩椅上现身，两人一起走向果园正中的一座小木屋。木屋看上去年代久远，木头上爬满青苔，门口随意堆着些破烂的家具，佛祖的脚踏车斜斜靠在这些家具上。
观影和稳输菩萨来到门前，门上挂了块“请勿打扰”的牌子。两人对望一眼，观影伸手轻轻敲门。
“进来。”佛祖的声音响起，于是两人推门而入。
房间内非常狭小凌乱，书籍四处散落，古旧的家具随意摆放。正中有一张低矮的木制茶几，佛祖正趴在茶几上对着屏幕狂乱地按动键盘。男孩佛祖嘴里含着棒棒糖，唯一的眼睛瞪得滚圆，神情亢奋。两位仙人笔挺地站着，直到佛祖“嘿”了一声，双手一拍，这一局他终于打完了。胡来佛祖转过身，对观影和稳输菩萨说：“这游戏是不错，难怪那托那么喜欢。”
“佛祖，杨剑开发的迷你发电机还好用吧？供电稳定吗？”观影大师问。
“不错不错，用了几十万年了，没出过毛病，回去表扬他一下。”佛祖嘬了下棒棒糖说，“对了，如果成本不太高的话，可以在莫高峰普及一下，免得老点蜡烛。”
“您的电脑呢？杨剑说得经常更新下系统，不然可能运行速度会越来越慢。”观影说。
佛祖的独眼端详着面前两位仙人，轻笑一声。“你们在我闭关期间急着来见我，是跟我讨论这些的吗？说正事吧。坐啊，都跟蜡烛一样插在那里干嘛？”
观影和稳输菩萨分别坐下。房间里没有任何座椅，观影找了几本书摞整齐当凳子，而稳输菩萨将一只木盆翻过来坐在上边。
“说吧，出什么大事了？”佛祖往后靠在茶几上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因为长时间打游戏而麻痹的肩膀。于是观影将下逃仙的事一一汇报，事无巨细，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佛祖一言不发听着，棒棒糖的棍子在他嘴唇上搅来搅去。观影唠唠叨叨叙述了半天，好容易讲完，闭上嘴看着佛祖。
“完了？”佛祖如梦初醒，问道。
“完了。”观影回答。
“金鹏在凡间体型有多大？稳输菩萨你说，你不是离得比较近吗？”佛祖问。
“展开双翅大约有五十多米宽。”稳输菩萨说。
“这小子不行啊。”佛祖哈哈大笑，“他在我这屋子里时不过鹦鹉般大小，可是从这天窗出去后双翅宽达九万里。凡间虽然不大，可也不算太小，他的个头都长哪去了？”
两位仙人不由自主一起抬头。木屋顶部有一扇小小的天窗，说是说窗户，其实不过一个三尺左右的窟窿眼，外面则一片漆黑。
“已经够大了，我的佛祖。”稳输菩萨忍不住抱怨，“再大的话，那些凡人都该吓死了。”
“佛祖，金鹏是怎么跑下凡的？”观影开门见山问。
“我不知道啊。”佛祖思索了下，“上一回他从三尺长空钻出去后就踪影不见，之后不久我就闭关了。你们知道的嘛，闭关期间，我闭眼静修，什么都看不见。他大概是趁这个时候偷了我的印章伪造了手令。”
两位仙人沉默不语。您的眼睛几时闭上过了？刚才打游戏的时候您的眼珠子差不多快蹦出眼眶了。
“得啦，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才刚睁开眼没多久，难道你们真以为我闭关期间一直在打游戏？”
两位仙人不说话，干脆来个默认。
“爱信不信，真是的。”男孩从嘴里抽出棒棒糖的棍子，丢在一边，“说说吧，现在打算怎么办？”
观影与稳输菩萨面面相觑。我们是来请示您怎么办的，您反倒问我们？
观影反复权衡开口说道：“金鹏本身法力高强，再加上抹去了时之印，凭下界安保力量根本不足以制服。而且，他身边还有白象，青牛，狮狮，我的金毛犬必定也跟他们在一起。他们这几个凑一块儿，除非羽蝗派足够神将下凡，不然下界没有能制得住他们的。”
佛祖眯起眼睛看着观影问：“所以你慌里慌张跑来打断我闭关，是为了要我同意莫高峰出兵？”
“是的。”观影回答。
“你也是这么想的？”佛祖问稳输菩萨。
“观影大师说得没错，那些下逃仙……”
佛祖粗鲁地打断稳输菩萨：“我问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是的。”稳输菩萨急忙站起身大声回答。
男孩的左眼猛然睁大，屋子里瞬间布满耀眼的白光，将天窗外的无尽黑暗都照亮了不少。两位仙人急忙遮住眼睛，豆大的汗水从他们额头不断淌落。等到光华逐渐散去，观影和稳输菩萨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全身被汗水浸透。
“稳输菩萨，既然你已经站起来了，帮个忙，那边柜子里有棒棒糖，替我拿一根。”佛祖说。
稳输菩萨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跑去柜子里取出一根棒棒糖交到佛祖手中。
“坐坐，都那么大岁数了，胆子还那么小。”佛祖剥开糖纸，将棒棒糖塞进嘴里说，“大师，请你告诉我，这几个下逃仙在凡间干了点什么？除了打死打伤几只妖怪以外，还有别的出格的事吗？”
观影大师心中一凛，老老实实回答：“暂时没有。”
“那不就得了？当前最要紧的事是什么？”佛祖又问。
观影迟疑着不知怎么回答，稳输菩萨赶紧抢着说：“升仙选拔。”
“对啊，人间历还有十来天选拔就要开始了，这时候派神将下凡打打杀杀合适吗？”
“可是佛祖，”观影鼓足勇气大声说，“就放任他们在下界不管吗？”
“我说过放任不管吗？你真是老糊涂了。”佛祖摇摇头说，“我是说孰轻孰重的问题。等选拔过后，再派神将下凡把他们抓回来不就得了？选拔之前，不要搞得鸡飞狗跳的，给那些大大小小的妖怪有机可乘。再说了，他们也够脓包的，三个人同时出手，才弄死了一只妖怪，狮狮自己还受伤不轻，就他们这样还能把天给翻了？”
“可是……”
“可是，你和羽蝗两人趁我闭关时，让常饿仙子下凡去了。”
观影和稳输菩萨同时吃了一惊，照道理佛祖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记得我跟你们都说过，常饿仙子天赋异禀，需要留在上界持续不断清修，绝对不能打扰。我的话难道是放屁吗？你是个老糊涂，羽蝗也是，你们两个老糊涂凑一块儿，我都被你们弄糊涂了。是不是我自己也很糊涂，居然放心让你们办事？仙子十五岁得道，在上界，除我之外她最接近天道。可是，她成仙时毕竟太年幼，对人间的花花世界颇多留恋，因此我才不准许她下凡，为了让她能彻底忘却凡尘。你们倒好，一个天天看电影，一个没事就研究怎么种黄瓜，那你们就看电影种黄瓜去呗，干嘛多事把仙子给我放下凡去？！”佛祖越说嗓门越大，到后来声色俱厉，小小男孩无情训斥着面前白发苍苍的老仙人。观影大师浑身颤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稳输菩萨大着胆子替观影辩解：“佛祖，仙子的仆仙吴刚……”
“不就是个喂兔子的吗？”佛祖根本不给菩萨说下去的机会，“派谁去收服都行，非要仙子自己去不可？你们知不知道，比起那几名下逃仙，我更担心的是仙子！”
稳输菩萨犹豫着说：“那要不立即把仙子召回？”
“不用了。她好容易下趟凡，肯定乐开了花，就让她高兴高兴吧。马上召她回来的话，她非跟我闹翻不可。”
“佛祖。”观影大着胆子说道，“吴刚纠结一伙儿妖怪要吞食唐森，此事过于蹊跷。为了尽早抓到他查明真相，我不得已才请仙子下凡，这件事是我主导的，和委员长没关系。”
“你们不用互相包庇，他签发了手令就是他的问题。”佛祖看着观影叹了口气说，“大师，我知道下界的事都丢给你一个人是有点难为你，你虽然天天看电影，活儿可一点没少干，什么心都操。说实话，这些年上界能够这么清闲，你劳苦功高。但是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重大的事，不能乱了方寸。我知道你很在乎唐森的事，唐森留给我操心，你不用负担太重。”
两位仙人心中一动，这可是佛祖第一次主动提起唐森。
“佛祖，杨剑在唐森身上发现了至阴，他不可能是金身，但是他却能长生不灭。他究竟是什么？”观影问。
“我说了我来操心唐森的事，有些事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佛祖！”观影腾地站起，神情激动，“您从来对我们几个知无不言，为什么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所隐瞒，而且到今天依然不肯说出真相？”
稳输菩萨红润的脸吓得惨白。在上界对佛祖说话大点声都会被视为不敬，而现在观影大师竟然在质问佛祖。
“哈呀，长本事了啊！”男孩从地上爬起，抽出嘴里的棒棒糖踮着脚敲了下观影满是白发的脑袋，“谁准许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是，我错了。”一时冲动出口的观影连忙低头谢罪。
“不错，唐森确实不是金身。”佛祖说，“但是目前依然要保护好他，其他你们就不必知道了。”
“佛祖，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必知道？”观影继续追问。稳输菩萨连连咳嗽提醒观影，可是今天的大师仿佛吃了枪药，一往无前。之前自己曾笑谈由大师来挡枪，可这哪是挡枪啊，大师分明是来开枪的。
佛祖也很意外。男孩收敛起玩世不恭的嘴脸，神色变得庄重。他说：“大师，我很敬重你，在整个上界，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唐森是个特殊的存在，我对他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安排，而我的这个安排极有可能触怒天道。你们都该记得，当年我引忘忧海之水灭尽群妖，凡间生灵涂炭，天道降责于我，永世禁足，不得踏入凡尘。这一次我们面临相同的处境，我看不透最后的结果，卜算出来的结局大多很糟糕。但是无论多坏的结果，我希望由我一个人承担，你们不要受牵连。”
观影和稳输菩萨耸然动容。好半天，观影才开口说：“可是佛祖，天地之战后您已经证得大道，窥破天机，还有什么是您看不透的？”
“窥破天机？”胡来哈哈大笑，指着木屋的天窗说，“天机深不可测，如何能窥破？我头顶这三尺长空，我们又能望出去多远？”
佛祖的态度让观影不得不抛开所有疑虑，白发苍苍的大师深深向佛祖鞠一躬说：“佛祖，我懂了。我绝不再追问唐森的事，只按照您的吩咐行事。”
“嗯”佛祖说，“之后一段时间要辛苦你们了。唐森依然需要保护，但是不要大张旗鼓，以免让妖怪误认为他就是金身，引起更大的麻烦。稳输菩萨，我要你出一道佛诏，取消功德准入的门槛，所有妖怪可直接进入初选，同时告诉聚集在添竹的妖怪们，无论之前与上界有什么纠纷，选拔期间既往不咎，希望他们都能参与。另外再加一条，不管是妖怪还是神仙，选拔期间禁止任何争斗，不然主动挑起的一方将遭受重罚。”胡来随手拿起茶几上一张白纸，咬破手指，在纸上按了个血印交给稳输菩萨。
“佛诏？”稳输菩萨两手微微颤抖接过白纸，模样怪异无比。
“得了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胡来嚼着棒棒糖说，“这次突然加设选拔是为了什么，你们大概也猜到了，为此出一道佛诏没什么大不了吧？”
“遵命。”两位仙人心中雪亮，放低选拔门槛，既往不咎，禁止争斗这种种措施是为了转移妖怪的注意力，同时对他们加以限制，无形中让唐森更安全。
“说起来我也该和唐森见一面了。”佛祖沉吟，“大师，替我安排下时间吧。”
观影吓了一跳，连忙问：“佛祖您不能下凡，而唐森是凡人之躯，进不了无中生有之门，您想怎么见他？”
“就带他到无中生有门呗，我的法力勉强可以够到门外一点点，那也足够和他说说话了。”
“是。”观影即刻应允。
“行了，没其他事的话你们去忙吧，我得接着练手。那托已经约战我了，输给他的话我可丢不起这个人。”佛祖说着，又坐回到茶几前，两手放上键盘。
观影和稳输菩萨向佛祖施礼道别后，稳输菩萨突然说：“大师，难得一起回来一次，上我那儿去坐一坐吧，我还有几坛子琼浆玉液存着，我们喝上两杯。”他冲着观影使了个眼色。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观影说着将手搭在稳输菩萨肩上，稳输菩萨打开木屋的门和观影一起走出去。屋外的光景变得有所不同，果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小小的农场，堆着不少草垛。农场有限的边界外，依然是那种纯粹的黑暗。两人回转身再次打开木门，进入了稳输菩萨的房间。相比佛祖房间的凌乱，稳输菩萨的房间异常干净。房间正中也是一个茶几，旁边放了两个蒲团，除此外什么都没有。
“有什么话就说吧。”一进门，观影对稳输菩萨说。
“佛诏啊！你就没意识到什么？”稳输菩萨大声说道。
“佛诏怎么了？”观影皱着眉头问。
“唉，我的大师啊，你怎么那么迟钝？”稳输菩萨面有深忧，搓着手来回不停地走动。
“菩萨，快点说吧，我还得赶回下界去呢。”观影不免有些不耐烦。
“我问你，仙界出过几次佛诏？”
“没记错的话是两次吧？一次是天地之战前，一次是天地之战后。”
“对啊。”稳输菩萨说，“第一次佛诏是下给群妖，让他们不战而降，结果群妖不从，就此引发天地之战。第二次则是宣布启动升仙选拔。话说到这了你还不明白？”
“我明白什么啊？有屁就放！”观影大师忍无可忍，爆了粗口。
“宣布启动升仙选拔实际上是知会下界残存的妖怪正式停战。所以第一次佛诏是宣战，第二次佛诏是停战。以我对佛祖的了解，他的一举一动都恪守大道，因此，他不可能为了其他事出佛诏。”
“可是现在又没有战事，停什么战？除非……”观影突然明白了稳输菩萨的意思，眼中流露惊恐。
“没错。他在警示下界，如果应对不当，就要开打。”
观影站在原地，浑身冰冷。“是什么逼得他这样做？”他缓缓望向稳输菩萨，稳输菩萨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我现在真的需要喝一杯了。”观影大师嘶哑着喉咙说，“去我那吧，我还真有两坛酒。”
稳输菩萨将手放上他的肩头，观影大师在心中默念真言，打开木门。门外的光景又变了，成了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个不大的花坛，边上放着个木制的狗舍，狗舍中空空如也。而四周的无尽黑暗亘古长存，恰如大师此时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