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林下夕阳
王晔煜曾因为自己优渥的家境肆意放纵，不把学习放在心上，可自从他和李月熙定下赌约后，他突然觉得学习还挺有意思。或者说，进步与充实比游手好闲更有趣。即使已经进步很大，王晔煜仍不满意，自觉基础太差，决意复读。他的家人看到他的改变，全力支持他，将他送去了全省最好的学校。
他每个月回家一次，每次都会去同一个地方。
一堵高高的墙。
他每次靠着这堵墙，看会儿月亮，就能消除自己一个月的疲劳，仿佛那墙是他的力量之源似的。或者说，他看月亮时，想到的那个人，是他的力量之源。
可有时，他又会觉得淡漠如杀手的冷月仿佛在审视他，想着李月熙的他像是个怀揣秘宝的通缉犯。
王晔煜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他鼓励李月熙追求她的幸福，然后潇洒的告别。转身之时，他的背影潇洒，却也只有背影潇洒，他把颓唐都锁在了脸上。
他在李月熙常去的顶楼测过视线范围，这堵高墙，刚好能挡住李月熙的目光。那晚，他强撑了一路，到了这里才敢放松下来，谁知一放松，身上竟没剩下多少力气，一下跌坐到了地上，他索性就靠坐在墙边看起了月亮。
月色清冷，明明是四月，却偶尔会吹来一阵冷风。
世上最多的谎言之一就是：我没事。
那是王晔煜第一次说谎。他过于顺遂的人生中，还没遇到过需要说谎的时刻。从前的他并没有什么需要小心维护的事物。所以他会嘲讽顾行迟，说他总是不坦诚。
在太阳下大步流星的人，不理解黑夜中小心翼翼的人。而那晚他理解了：沐浴阳光久了，就会认为温暖是常态。而对于沐浴月色的人，冷清才是常态。
和万事顺意的他不同，顾行迟和李月熙的生活中满是清冷的月色，冷冽的寒风，所以他们对温暖的事物才那么渴望，就像寒风中守着火柴的小女孩，小心翼翼的点燃，全神贯注的感受。
不止为了温暖，也为了驱寒。
王晔煜自认不算了解李月熙，可他愿意理解她。这也就攻克了换位思考最大的难点——愿意。即使仍然是冰山一角，可他也站在了冰山上，能够背靠冰山，看向黑夜中，无边无际的沉寂海洋。
夜黑暗而冰冷，海广阔而深邃，冰山随波逐流，仅有的一束光，来自浓雾中的灯塔。
顾行迟就是那座灯塔。
因为王晔煜了解李月熙，所以他放下李月熙。可是，他只顾着给他们创造条件，却把自己给丢下了。
后来，他听李月熙说，他们没在一起。所以今晚，他又来到这个地方。他静默的靠在墙边，想了很多事情。他想起他初次见到李月熙，想起他替李月熙保守的那不能说的秘密，想起他多次的告白，她多次的拒绝，想起他终于愿意放弃，成人之美。
更多的是在想，明天在北京见到李月熙时，他应该用什么样的姿态说话。
是的，王晔煜复读一年，终于考上北京的一所211学校，虽不如顾行迟他们，但这个结果他和家人都很满意，毕竟他当差生已经十多年，根本没考虑过自己有一天也能挤进好学生的门槛。
王晔煜在墙边坐了很久，构思了好多对白，设想了好多情景，最后拍拍陪伴自己两年的墙，起身，从小路走出，走到了外面宽阔的大道上。
次日，任由王晔煜构思再多情景，也没想到李月熙没来接他。
他在高铁上哼着小曲时，接到李月熙的电话，她的声音有些疲惫与伤感：”顾梦病情恶化了，我在医院陪她，不能去接你了。“
说完，她把路线详细地给王晔煜说了一遍，可王晔煜哪还顾得上什么路线，他焦急的问：”顾梦现在什么情况？我一会儿放下东西就过去看她。
电话那边沉默一会儿，而后传来李月熙叹息的声音：”我刚到一会儿，顾行迟脸色很不好，我没敢多问。“这话题太过沉重，两人心情压抑，简单说了几句就挂掉了电话。
当王晔煜赶到医院时，发现好几张熟悉的面孔都在病房外，或站或坐，每个人的脸上都愁眉不展，头顶凝聚着生人勿扰的愁云，王晔煜急匆匆的跑上楼，靠近时，却越走越慢。
他看见顾行迟坐在病房外的长椅，半弯着上身，手肘依托在大腿上，双手十指交叉，顶在额头，整个人随着粗重的呼吸起伏不定，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到来。
李月熙坐在顾行迟旁边，不时地说着话，好像是在安慰他，她看到王晔煜在不远处默默地站着，起身走到他旁边，轻声说：”你来啦。“
王晔煜压低声音，问：”医生怎么说？“
李月熙声音很轻，却听得出她的悲哀：”下周可能要做手术了，医生说，有死亡的风险。“
这时，顾梦的病房门突然打开，几个白大褂的医生从里面走出，顾行迟听到门响的声音，像突然被提线狠狠一拉的木偶，猛地起身，急切地拉着医生问东问西。医生耐心地回答完他的问题，然后沉重的点点头，顾行迟眼中露出绝望的悲哀，像断了提线，猛地瘫坐在长椅上。
注意到顾行迟发出的动静，李月熙急忙跑到他身边，王晔煜也默默地走上前去。顾行迟脸上浓郁的绝望，让众人不忍开口，最后还是王晔煜先问。
“医生说什么了？”
”三成活命。“他呆坐许久，随后用力拍几下自己僵硬的脸颊，用手在嘴角提出一个僵硬的笑，沉重地说：”我们进去看看她吧。“
顾行迟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把门撑开，众人鱼贯而入。
”哥，医生说什么啦？“
王晔煜刚进去，就听见顾梦一如往日般欢快的声音，只是这声音中透着一丝虚弱。顾行迟坐在病床前，摸摸顾梦的头，笑着说：”医生说手术风险很低，你大可放心！“
顾梦的嘴角微微牵起，双唇间荡漾一抹动人笑意，眼睛弯成月牙儿，她欣喜地说：“嘻嘻，我就说嘛，我还这么年轻，根本没活够呢，死神哪舍得收我！”
这时，王晔煜才看清顾梦的模样，她不似曾经的灵动，如果要用两个字形容，一定是：苍白。他从未见过顾梦这般苍白，就像是白色玫瑰花的影子，映着银白的容貌。她本就娇小，现在看来更是瘦弱，可她还是很美，美得像墓园里毫无生气的雕像。她神色憔悴，似乎上天嫉妒她太过美丽，在她的眼角鼻翼投下了淡淡的影。
顾梦虽然靠坐在病床上，却仍然是众人中最活泼的那个，她嘻嘻闹闹，把这死寂的气氛搅动，仿佛她才是医生，而他们都是她的患者。与众人说了一会儿话，顾梦银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疲惫：”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众人纷纷应和，一边说着你好好休息，一边有序退去。走到门口，身后忽然传来顾梦疲惫的声音。
”哥，你留下。“
顾行迟向众人沉默地点点头，然后闭上了门，他刚把笑容换下，现在又迅速地重新呼唤笑容归来。他大步走到顾梦的病床前，握着她满是针印的小手，轻声说：”怎么啦？“
顾梦却不似刚才的欢笑，脸上浮现一丝落寞，她默默地注视着顾行迟，许久许久，她说：”哥，你骗我的吧？“
顾行迟露出一个很温馨的笑，连嘴角的弧度，都那么完美到位，仿佛暗地里练习过一般：”我怎么可能骗你，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梦缓缓摇头，深深地注视着顾行迟：”如果你没骗过我，那你带我数星星是在做什么？“
“数星星就是单纯的数”见顾梦的眼神露出一丝被欺骗的不愉，顾行迟立刻止住自己的话，苦笑着摇摇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梦理所当然的说：“任谁五年级还天天被带着数星星，都会怀疑的吧？而且，就算你把家收拾的干干净净，那些被砸碎的家具还是回不来了。”
顾行迟双唇紧闭，许久后叹了口气，声音充斥着后悔与自责：“原来这么明显的吗。”
反而是顾梦柔声地劝慰他：“但是，我五年级知道，和我从小就知道，是完全不一样的。而且，就算我知道了，也没有任何实感，因为你捂着我的耳朵，骗我数星星，我看不见，听不见，只能从那些蛛丝马迹发觉。虽然完美的家庭是假象，可你们对我的爱是真的。”
顾梦的人生如林下夕阳，深沉的落日委身于幽深的山林中，金色的光线从孤独的树木间穿过，照亮落叶青苔，花鸟鱼蝉，照尽山林的灵动秀美。
日暮归山林，山林藏深意，顾梦的人生扎根于幽静，绽放出灵动，那是周遭无数人用落日般深沉辽远的爱，竭尽全力为她构筑的美梦。
林下夕阳，是顾梦的梦。
顾梦笃定地说：“所以，你肯定骗我了吧，你这个总想捂着妹妹耳朵的哥哥。“
顾行迟似乎在纠结要不要告诉她，面色犹豫，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轻轻点点头：“是，我骗了你，医生说，你的病有七成的几率活下来。”
“七成吗？”顾梦仰起头看向白色的天花板，伸出双手，掰了七根手指头，眼睛微微转动，似乎在计算七成存活率的意义，她计算了很久，然后粲然一笑，说：“已经很高了。”
顾梦越是笑，顾行迟越是难受，一股酸和热冲进他的鼻腔，他强颜欢笑：“我们学院很多这方面的专家，尤其是我们院长，可厉害了，行业大牛，我搜索过他出台的手术，几乎没有失败的。我问过我导师，他说会尽力帮我联系的，到时候，你肯定会健健康康地出院。”
顾梦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呀，你学医就是想利用这个圈子的人脉，你和我说过，只要你一直往上爬，总有一天能为我请到最好的医生。“
说着说着，她的笑渐渐转变成了哭，声音哽咽：”可我是不是太不争气了，你才刚升大二，我就病重了。“
她长长的睫毛上沾上湿气，几滴芙蓉般清澈的水珠在苍白皮肤上徘徊，不愿落下。顾行迟轻轻擦去她的眼泪，用力的摇摇头，坚定地说：”你已经很棒了，医生都和我夸过，你妹妹很坚强，很乐观，是他们见过最棒的小孩。“
顾梦哭的更厉害了，她紧紧握住顾行迟擦泪的手，哽咽地说：”因为你们都很爱我呀，我好想一直拥有你们的爱，可是死了，你们就会忘了我。“
顾行迟胸口发闷，像被无止无休的海浪拍打，像那在缓缓沉降于天幕的夕阳。他摇摇头，脸上在笑，声音却如顾梦一样哽咽：”怎么可能，我化成灰都忘不了你。“
顾梦大哭中”嗤“的一笑，又哭又笑地说他：”你可真会玩文字游戏。“
随后，她满眼含泪的看着顾行迟，说：”哥哥，爸爸对我真的很好，他那些积蓄都用来给我看病了，我前几天还听到他和别人打电话借钱，那恳求的语气真不像从那么骄傲的他口中说出来的。“
她恳切的说：”我知道他有时候很混蛋，但要是我死了，你能不能替我好好孝顺他。“
听了顾梦仿佛遗嘱一般的话，顾行迟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就像溺死的人透过海水看到的那样，他深深的点点头，声音颤抖又坚决：”我答应你。“说完，他马上又哽咽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可没你那么细心。“
顾梦突然笑了，薄薄的嘴唇在笑，长长的眼睛在笑，浅浅的梨涡也在笑，她缓缓擦去顾行迟脸颊和眼角的泪，说：”哥哥，你别每天都忙着搞学术，和老师拉关系，我可不想拖累你，你说你让月熙姐离开了，还把漫漫姐弄丢了，你是想单身一辈子呀？“
顾行迟紧紧握住顾梦的手，像是做什么承诺似的，重重地点点头，说：”你好了，我就去找。“
两人又说了许多话，等到两人都从那悲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顾梦有些虚弱地说：“哥，我有些话想和李阳说，你把他叫进来吧。”
顾行迟这才舍得放下顾梦的手，默默地帮她整理整理仪容，起身出门，拍拍蹲坐在门外，眼眶发红的李阳，低声叮嘱了几句话。李阳抹抹眼角，起身沉默地进门，刚在顾梦病床前坐下，就听到她调笑：“刚刚大家都在时，就是你一直偷偷在哭吧，你个大男生，怎么哭哭啼啼的，烦死了。”
说完，顾梦一反虚弱的模样，像校霸一般豪气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也不是要怪你啦，可是我还没死呢，我哥哥说，我可是有七点成概率活下来呢，这已经很高了好不好，你是不知道，我之前病房的病友，只有四成的概率活下来，结果怎么着，人家现在活得好好的呢，哈哈，我已经算很幸运了。”
李阳想起顾行迟的叮嘱，咧嘴笑着点点头，顾梦不由翻了个白眼：“真丑！你能不能正常地笑一笑？”
李阳咧得更用力了，顾梦实在看不下去，干脆用双手轻轻拧住李阳的脸颊，上下揉搓，给他捏出了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笑容，然后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喜笑颜开地说：“这才对嘛！”
看着李阳惊慌的眼神与红扑扑的脸，顾梦突然问：“李阳，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顾梦的问题猝不及防，李阳慌张的挠挠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这时，顾梦淡淡地说了句：“以后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李阳瞬间冷静下来，他无比坚定地点点头，凝视着顾梦认真地说：“是，我喜欢你。”
顾梦一副果真如此的样子，说：“你知道吗，喜欢我的人超级多，有好多优秀的人，也有好多奇奇怪怪的人，可是，他们都不了解我，就写那么多情书，不就是喜欢我漂亮吗？”
她眉眼间流露出莫名的悲伤，她惆怅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你和那个林漫漫一样，心里根本藏不住事。可是你知道吗，我根本不想谈恋爱，因为我肯定会美人早逝，那和我谈恋爱的人岂不是很痛苦？”
说完，她眼珠子一转，眼睛里瞬间填满小女孩的憧憬：“可是，可是我真的好想谈段恋爱，你说，我长这么漂亮，性格这么好，要是没这个病，我会不会和一个超级超级好的人谈恋爱呢？至少也要像我哥哥那么好。”
李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诚恳的表示赞同：“不是超级超级好的人，怎么配和你谈恋爱呢？”
顾梦看着李阳，似乎有些纠结，又有些迷茫：“那你说，我要找一个超级超级好的人，还是对我超级超级好的人？”
李阳挥舞着双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圆，似乎在烙着大饼：“肯定会有好多超级超级好的人，对你超级超级好，你可以随便挑选。”
顾梦张大眼睛欣喜的说了句：“真的吗？”然后又瞬间低落下来：“可是，我没机会遇到他们了，只能到地府当个漂亮的单身鬼。你说，我要不要降低一下要求呢？”
李阳倔强的摇摇头，说：“不要，有机会的。”
顾梦双手用力地支起身子，好坐的更端正一些，她凝神注视着李阳，意味深长地说：“真的不要吗？其实有个对我超级超级好的人，虽然他似乎比我还娇生惯养，可他也没在我这里骄纵过，反而像个跟个小男孩一样。他当校霸的时候，他所有的小弟都来讨好我，他喜欢了我好多年，他还在北京陪了我两个暑假。“
顾梦像是有些困惑，嘟着嘴说：”虽然他似乎不是我想象中那个超级超级好的人，可我觉得，他好像也不错呢。“
李阳呆傻地矗立在那里，像个没电的机器人。
顾梦戳了戳那一动不动木头人的脸颊，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我还想着要是我病好了，要不要给他一个追求我的机会呢。”
她眨巴眨巴那双水灵的大眼睛，轻声问：“真的不要吗？“
李阳像突然插上电一般，嘴丫裂到耳根，疯狂的点头。
”要！“
顾梦嫣然一笑，她星辰般发亮的眼睛里燃烧一团希冀的火焰，脸蛋上露出两个可爱的笑窝，就连她那无光彩的头发也似乎都在她放胆的快乐中染上夜色。
”那你可得好好把握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