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落花有意
巷子里灰暗雾濛，路灯昏黄，照不见一个人影，四周沉静，绵绵细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远远近近的屋檐，屋檐下散落着白色花瓣，唯一的声音，是远处隐隐约约的脚步。
随着脚步渐响，两道影影绰绰的身影，打破了路灯下空旷的安宁。细雨描边，灯光着色，纤细身影推开高大身影刚撑开的伞，模仿儒生那般摇头晃脑，口中吟诵。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你怕。”高大身影边说，边将伞笼罩在那女孩的头顶，“雨不大，你喝大了，小心感冒。”
女孩向后一退，逃出伞的范围，继续摇头晃脑：“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
她身体随脑袋微微晃着，她指指自己，瞪着顾行迟，说：“我酒已经醒了！“
说完，她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对，立刻半闭眼睛，轻皱鼻头，敲敲脑袋，随即恍然大悟的抬起头，樱桃小嘴张大到能吞下鸡蛋，指着顾行迟说：”不对，我根本没喝多！”
她拍拍手，轻点脑袋，口中喃喃：“是呀，我怎么会喝醉呢？”
抬头看看那微不可察的细雨，顾行迟默默收起了伞，说：“是呀，你就算喝了整整两瓶红酒也根本不会醉呢。”
“诶？我喝了这么多吗？”李月熙纤细修长的手指戳在自己白皙的脸蛋，戳出一个小银窝，然后傻傻的笑着，说：“看来我真的很能喝。”
顾行迟深吸一口气，然后指着她说：“你”
他又把这口气吐了出来，无奈地笑笑，说：“你以后要记住不能喝超过两瓶的量。”
李月熙瞪大双眼，拍拍胸口，不服气地说：“我还能喝！”
顾行迟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说：“我还是明天再和你说吧。”
“你明天要和我说什么？”李月熙双手捂着脸颊，露出一副惊喜又娇羞的表情，“你明天要和我表白吗？”
她藏着秋水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顾行迟看着她说不出话，沉默一会儿，他摇了摇头：“不是。”
“哼，我就知道！”李月熙撅着嘴，头偏到一旁，双手环抱胸前，仿佛一个撒娇的小女孩。
顾行迟张张嘴，犹豫一会儿，最后只是说出三个最无趣的字：”对不起。“
李月熙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说：”你为什么要道歉？你做错什么了吗？“
“啊？我”顾行迟一时语噎，直到现在，他仍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
李月熙戳戳自己的脸蛋，似乎在回忆什么，说：”我不开心你就道歉呀？那你可欠了我不少道歉了。”
见顾行迟欲言又止，李月熙嘟嘟嘴，说：“可我又不怪你。“
顾行迟沉默地点点头，还没想好说些什么，突然听到李月熙喜悦的叫喊：”今晚月色好美呀！“
顾行迟顺着她洁白的手臂看去，只见月亮躲在散乱稀薄的乌云后面，薄雾笼着乌云与月，仿佛女子躲在屏风后，只探出绝美的半张脸，脸上还蒙着轻纱，满是神秘与优雅，青涩与纯洁。
赏月片刻，顾行迟示意该回家了，李月熙却不愿意走，耍酒疯似的硬拽着顾行迟，顾行迟无奈笑笑，陪她看了好久的月亮。
万籁俱寂，脖子有些酸的李月熙似被微风吹得清醒，不复刚才的跳脱，缓缓说：”别人都知道我喜欢月亮，可只有你知道我小时候很讨厌月亮。“
顾行迟点点头，李月熙的名字有月光的意思，而李阳的名字，是太阳。她得到的，永远只是李阳剩下的。
李月熙指着月亮，面带回忆，说：”可后来和你看了好多次月亮，听你说了好多关于月亮的故事，我才真正喜欢上那温柔的月亮，也开始喜欢上我自己。毕竟，你说过的，我不被爱又不是我的错。”
“我的天空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你给的明月。可我在月的清辉里执拗地误信着种种关于月的传说，才发现，不止生活不是童话故事，爱情也不是。哪里有童话中那样简单到理所当然的爱。”
“我知道自己很自私，利用你的温柔和责任心，堵住你好几次的拒绝。可我真的好喜欢你，好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她偏过头，月光皎洁，灯影昏黄，却遮不住她脸上的红晕，白色的连衣裙也染上晕湿化开的那一种明黄的光亮。雾濛的小巷里，她清丽动人如刚从月宫偷跑出来的仙子，如刚从童话中离家出走的公主。
她轻咬下唇，面露怯意，身体如她的眼波般微微摇曳，随后站定，仰着脑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顾行迟，贝齿轻启，像是天上的月儿在说话。
“你对我有过心动吗？”
月光清凉如思，灯影恍惚如牵，薄雾清淡如羞，密雨绵细如愁。
她如月如灯，如雾如雨，如诗如画。
顾行迟点点头，似是不忍打破这唯美画面般，轻声说：“有过。”
密雨稍疏雾渐浓，她的声音如跳动的灯影般不安：“那你愿意一直陪着我，直到你把心动变成只对我一人的喜欢吗？”
顾行迟犹豫一会儿，说：“我可以。”
李月熙不满意这个答案，摇摇头，说：“我问的是，你愿意吗？”
顾行迟久久没说话，似乎在沉思，也似乎在逃避。
无边丝雨细如愁，昏黄的灯影在雾中恍惚，她说：“林漫漫来找过你吧。”
顾行迟面露惊讶，张开嘴好像想解释些什么。
李月熙摇摇头说：“不用解释，我一年前就知道了，她和你都说了什么？”
顾行迟有些不自在的说：“她想复合，我拒绝了。”
李月熙注视着他，问：“你是因为不想和她在一起拒绝了呢，还是因为我？”
“因为你。”
李月熙又靠近了些，似乎想从他的脸上发现什么蛛丝马迹：“那你愿意吗，你心甘情愿吗？”
顾行迟耸耸肩，把头偏到一边，说：“甘愿。”
李月熙用双手，将顾行迟的头掰正，凝视着他的眼睛，说：“我想听实话。”
月光填满她的双眼，像是暗流涌动的海上升起一轮最纯洁无暇的月，顾行迟看不懂她那复杂的眼神，一只手默默地背在身后，极其用力的握拳，直到手酸痛无力，直到她眼中的月色渐暗，直到巷子安静地只剩下他们的呼吸，他才有气无力的说了句：“不算情愿。”
李月熙松开了有些酸痛的手，低头静默，一动不动，如屋檐下散落的白色花瓣，直到微风袭来，她与花瓣一起微微颤动，说：“是啊，你当然可以为我拒绝林漫漫，可以一直陪我，我也可以不顾你的心意与感受，永远挽留你，可是，我想问的是，你愿意吗？”
顾行迟看着那双澄澈无暇的眼睛，沉思了很久，说：“我可以，但我不愿意。”
李月熙定定地看着他，只有瞳孔的收缩，能勉强证明她是个活物，许久后，她嘴角拉扯出如散落地上的白色花瓣般凄美的笑意。
“那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她的笑像糨糊贴上去的，颤颤巍巍，摇摇欲坠，顾行迟甚至已经能窥见那笑容下是怎样的悲哀和遗憾。刚刚那突如其来的风仿佛不会停息一般，她似那洁白的花儿不停颤抖，仿佛要被这阵微不足道的轻风吹起，声音也随身体颤动。
”你愿意，我就愿意，你只是可以，那么，我不可以。“
泪绵密如雨，顺着她微颤的眼角滑下，顾行迟拿出纸巾，还没递出，就被清香的花儿扑了个满怀。那本是枝头最优雅骄傲的花儿毫不隐藏的大声哭泣，一如将她打落在地上的暴雨。
花儿在微风细雨中躲进他怀里，颤抖地诉说着她的花语。
”如果是以前的我，只要是你就好了，哪怕你只是因为怜惜与责任才给我那些爱，即使我们不会很幸福。”
“可是有人和我说，我是自己人生的女主角，值得最美好的故事和爱。我觉得不止是我，你也值得。我们不该在这样勉强的爱情中消磨自己，对吗？“
顾行迟拍拍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则按在她脑后，无数言语在他嗓子里拥挤徘徊，以至于一个字都逃不出去，他像个沉默矗立的树，默默拥抱着花朵。
花朵的泪远比夏雨冰凉，在花瓣上微微战栗，最后坠落在树干上。
”顾行迟，你不要觉得我会一直强迫你，要知道，我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热切地盼望你能幸福。只不过，想起这幸福没有我的份，我现在无比难过。“
花儿的言语在风中百转千回，把自己倾诉给树听，从发芽说到绽放，从哭泣说到平静。
听完她所有心事，顾行迟嗓子中三个横冲直撞的字突然拥有了灵魂，从混乱拥挤的话语中有序逃出。
”谢谢你。“
即使暴雨让她提前凋落，没开出果实，可花朵本身，就是馈赠。
她突然有些委屈的说：”好久没听你说谢谢你了，你这一年总喜欢说对不起。“
李月熙不想要顾行迟歉疚的爱，她想要的，是他从心动中萌芽的爱。她才不在乎顾行迟放没放下林漫漫，她在乎的，是顾行迟有多喜欢她。或许再等几年，顾行迟能爱上她，可是，那样的爱有什么意义呢？
她不愿要顾行迟残破的爱，她要顾行迟真正的爱。她尽力去争取了，只是没得到罢了。
只是没得到罢了。
雨落本无声，听到的只是云里坠落的灵魂在呜咽，那场雨没有尽头一样，绵延在李月熙润湿的眼。
湿透的胸膛又传来一阵凉意，顾行迟满怀歉疚，双手微微用力，抱的更紧。
许久，怀中哭泣声渐小，他轻声说：”你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女孩。“
或许是哭了太久，她的声音失去往日的清冷，反而软软的：”你也是我见过最温柔的男孩。“
因为曾被他温柔以待，了解那种被温柔对待的感觉，她才会成为一个这么温柔的人。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怀中传来微不可察的声音。
”你还要抱多久？“
顾行迟不知所措的收回了手，后退一步，却踩上了软绵绵的花瓣，心中有些不忍，又向侧边走了一步。他尴尬的挠挠头，讪笑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李月熙正低着头，脸颊红的像火一般。
顾行迟稍作犹豫，终于说出了自己被打断过好多次的话。
”我真的一直把你当妹妹。“
李月熙果然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回家！“
深夜，窗外仍是细雨绵绵。
放下执着多年的感情，李月熙忽然发现自己自由了，自由到她下一秒钟就可以冒着雨，跑到远方流浪的地步，她似乎没有了归处。她坐在书桌前，在日记本上不停地写着东西，仿佛这样就能填满她的空虚，克服她的恐惧。
难道说，她只是肖申克中那个获释的囚徒，在狭小阴湿的牢房外，得见了朗朗晴川后，竟不知所措地想回去吗？
她自然知道，即使做再多的准备，下再大的决心，放弃一段感情，也不会有多么容易。可这是她的选择，她的难过只有自己担着。
她突然想起今天自己醉酒时的念念有词，稍一回忆，便提笔写下。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谁怕？她才不怕！
时间会治愈一切，而且有人说过，她会遇见那个最好的人，给她最好的爱。
那人笃定无比，所以她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