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山的悲哀
回家的火车上，无数思绪在林漫漫脑海中纷扰，她索性走下床，坐到走道边的椅子上，面向与火车行进相反的方向坐着。这个角度看来，火车仿佛是在拼命追赶着自己的过去。
入眼是大片的荒芜，偶尔会看见远处孤零零的山，工作日，这班火车上本就没什么人，林漫漫又挑了个安静的地方，只能听到火车的吧嗒声，曾经和顾行迟的记忆缓缓浮现。
林漫漫一直认为，两人的复合，应该是她提出，他答应这么顺利的事情，可是高考那年暑假，顾行迟四次拒绝了她见面的请求。当她第五次联系顾行迟时，他答应的很快，他说他在北京，第二周才能回来，他的语气期待又喜悦，那预兆着什么，林漫漫猜到了，却不愿意想得太深，生怕透支了那份喜悦。
那天，她用了一早上梳妆打扮，满怀期待地到了约定好的地方，却没见到他的人影。她给他打了电话，电话里的他冷冰冰的说：他骗她的，因为想报复她曾经的毁约。
林漫漫无法相信顾行迟的言辞，她不相信顾行迟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会说出这么冰冷恶毒的话。可顾行迟说完就把她拉黑了，她问过李月熙，问过王晔煜，问过张子期，可他们似乎都不知情，她只能抱着疑问至今。
当林漫漫从李月熙口中听到顾梦死讯的那一刻，她忽然像福尔摩斯那样的神探一般，灵光一闪，无数拼图碎片一般的线索在脑海中飞舞，飞速结合出一个清晰的脉络。
是啊，顾行迟一直都是这样，不想让别人分担他的苦痛，只想用自己的力量解决一切，等到所有事情结束，他才会把自己曾经那些沉重的心事如同讲故事一般的说出。
林漫漫看着远处孤零零的山，突然感到一阵莫大的悲哀：即使人类无节制的开垦索取，山仍然沉默无声地背负着身上的一切。林漫漫无法看清那山上有多少矿洞，正如她无法想象顾行迟这一年到底独自承担了些什么。
林漫漫记得顾梦是个特别美好的女孩，即使不算很熟悉，林漫漫听闻时内心也无比悲痛，那顾行迟呢，他现在会是什么感受，他真的有山那么坚强吗？
林漫漫好想立刻出现在顾行迟面前，大声的质问他：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先爱自己吗？为什么遇到事情，不愿意让她分担呢？
林漫漫内心已经知道答案，无非是他不舍得，不忍心，他一定觉得自己可以承受，而诉说除了让她徒增烦恼，不会任何帮助。或者说，顾行迟觉得她和别人在一起会过的更顺利吧。
可是，自从遇见他之后，林漫漫再没见过任何一个比他更好的人。她记得顾行迟说过，如果没遇见她，他本可以忍受这乏味的生活，是她让他对未来有了向往和期待。
林漫漫又何尝不是呢，如果没见过像太阳耀眼一样的人，她也会喜欢上那些普普通通的男生。宋天歌总说，是顾行迟把林漫漫的口味养刁了，让她觉得那么热烈的爱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是顾行迟说的，他要把林漫漫宠坏，让其他男生都受不了她，让她只能和他在一起，他向来言出必行，这次却偏偏爽约了。
火车无比安静，只有火车驶过一节节铁轨接缝处产生的吧嗒吧嗒的声音，仿佛计数器一般，林漫漫似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只是呆呆地坐着，突然火车猛地一震，速度一下变得缓慢，她才从发呆中找回自己的意识。
原来是到站了，两条平行的轨道行驶不知道多远的路途后，又相交在一起。看着这一幕，林漫漫突然想起自己请假条上的理由：我重要的人现在需要我。
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神情，只记得昨天下午，那个中年女士看着她，仿佛在看当年的自己，眼神满是遗憾与追忆，一边轻轻摇头，一边给她盖了章，口中还说着：年轻真好，我当年可没有你这么勇敢。
林漫漫发现自己的确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勇敢，她做事情从没什么顾虑，只要是她觉得对，她就做了，不会考虑太多。她觉得喜欢就应该在一起，所以她问了顾行迟，她觉得谈恋爱不应该伤害父母，不应该彼此牺牲，所以她提了分手。
林漫漫后来才知道，她的勇敢，来源于默默地保护着她的人。她能毫不顾忌的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是因为父母给了她温暖幸福的家，优渥的家境给了她不少退路。而顾行迟对她予取予求的爱，给了她放弃的底气，反正顾行迟肯定会原谅她，只要她愿意，他就会赶来复合。
她太顺利了，顺利到认为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直到顾行迟拒绝她，直到她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父母帮不上忙的环境，她才意识到自己曾经有多么天真，她也意识到，那些不求回报的爱与善意是多么珍贵。
认识的人越多，林漫漫越发觉她不能够像以前那样直言不讳。那个最能让她直言不讳的少年，那个无论她说什么都笑语盈盈的少年，已经遗失在岁月里，那个最真实最无所顾忌的少女，也慢慢学会了虚与委蛇。
只有在无限包容的他面前，她才最像自己，而给过她无私爱情的男孩，正面临着最痛苦的事情，她有什么理由不去陪伴他呢？
下了火车，正是午后，林漫漫打了个车，直奔顾行迟家，刚下车，就看到顾行迟正站在门外，和几个中年男人说着话，他点头哈腰，脸色谄媚，似乎一直在道歉，直到那些人走后，他弯着的腰又立刻挺直，胸口起伏不定，用力的攥着拳，牙关紧闭，骂了几句脏话，也不知道是骂那些人，还是骂自己。
他没有进家门，而是转身向楼上走去，林漫漫离得很远，急忙小跑地跟在他身后。当林漫漫走到顶楼，看见顾行迟正坐在楼梯角落，无神地望着天空。
秋日午后的阳光依旧夺目刺眼，却没有什么温度，有一种外强中干的虚弱，阳光照在顾行迟头顶，可以看到空气中飞舞的浮尘，还有一部分照在他侧脸，有种不真实的忧郁。
察觉到动静，顾行迟一侧头，就看到了她，他微微一笑，似乎刚才看到的那些都是林漫漫的错觉。他向来如此，内伤外伤，别人一点都看不出来，好像他是那看破红尘太上忘情的世外之人。
“你怎么来了？”他的语气淡淡的，似乎真的像世外之人那样，失去了感情。
“来陪你。”林漫漫一如既往的直接。
“李月熙告诉你的吧。“顾行迟像是早有预料，语气依旧平淡，没掀起一丝波澜：”我从小就知道有一天会失去顾梦，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不需要谁陪，你还是走吧。”
“不走。”
林漫漫径直走向他，坐在他身侧。顾行迟瞥她一眼，淡淡的说：“你现在坐的，是顾梦喜欢的位置。”
林漫漫当即起身，上了两个台阶，又坐下来。顾行迟耸耸肩，说了句：你随便。就再也没理她，一个人默默的坐在那里。
不知何时，只知道月亮早已在天上挂了很久，楼下突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每次都是过几天！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还钱！”
“我听说你已经把老刘的钱还了，老刘的钱还的上，龙哥的钱怎么就还不上？”
“你是不是觉得龙哥的钱就那么好拖欠？这钱你这几天要是再还不上，过些日子，呵，可不知道得还多少钱了。”
楼下的争吵愈演愈烈，林漫漫在顶楼都能听到摔砸东西的声音，她看见顾行迟双臂搭在膝盖上，额头顶着胳膊，后背微微颤抖。林漫漫胸中发堵，疯狂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然后她立起身来，站在顾行迟身后，双手紧紧捂住了他的耳朵。
那后背的微晃停息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颤抖，似乎林漫漫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楼下的吵闹声消失后，又过了许久，顾行迟抬起头，转头看向林漫漫，紧紧地抿着嘴，一言不发，眼神里流动着林漫漫完全不理解的情绪。泪水依旧汹涌，他像是独自挂在悬崖边的人，求生欲被绝望压碎，濒临崩溃。
看着顾行迟，林漫漫觉得她的心上被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她自然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不幸，但也只是听闻，只是叹一声可惜，可当一切发生在顾行迟身上，林漫漫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往日的平常心，她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世界一直善待着她，却不曾善待过顾行迟。
顾行迟像是被撕破了最后一丝尊严，虽然还在哭着，却用力扯开林漫漫的手，摆出一副冷漠的面孔，冷冰冰地说：“我妹妹死了，我爸欠了一屁股债，这就是我现在面临的局面。”
他像是宣读悼词的人，明明心中情绪翻涌泣不成声，却强装平静地说：“看够了，就走吧。”
林漫漫以为顾行迟只是失去了妹妹，可原来绝症不光杀人，患者死后，绝症还要继续迫害他们的家庭。她来之前想好的那些话，瞬间毫无用武之地。
毕竟他是那么骄傲一个顾行迟，他从未把自己任何不幸告诉过他人，他连问林漫漫怎么看待不幸遭遇却满怀斗志的人，都要铺垫好多话题。那时，林漫漫说的是：作为独立的人，更高贵，而要替那人承担那些苦痛，他的价值或许会降低。
因为林漫漫的答案，那时的顾行迟从没和她说过自己的不幸。现在的顾行迟自然更不会让她来分担。
就连林漫漫自己都觉得，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无法阻止人们在孤独的山上肆无忌惮的伐木挖洞。这么渺小一个她，真的能承载起顾行迟山一样的悲哀吗？
看出林漫漫的茫然，顾行迟嘴角牵起一个弧度，似是讥讽，又好像是自嘲。
“走吧。”
林漫漫不似初来时坚决，她深深的看了一眼顾行迟，一言不发的下了楼梯。
随着林漫漫走远，顾行迟像是一个得逞的小孩，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只是那笑声有种莫名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