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小槐树和他的狗头军师
范嫄话音才落, 突然传来男子冷笑声:“贪得无厌,痴心妄想!”
那人声音赫然是从内宫室方向传来的。
刹那间, 狂风大作,吹得庭院中所站的众人东倒西歪,千万道青色风刃自林间密密袭来。
桂霜嬷嬷当机立断,揽着范嫄后撤,避开了风刃。范嫄惊叫道:“楚燔哥哥!”伸手要去抓他,却捱不过桂霜嬷嬷堪比金丹段的力气,被生生挪移了两丈有余。
其余侍卫惊慌叫道:“护驾!护驾!”
闪躲的闪躲,躲不开的硬着头皮举起手里盾牌刀枪全力抵抗。
谁知风刃看似声势浩大、锋锐无匹,实则稍遇阻碍便崩散无踪,没有丝毫力度。
范嫄惊魂地看向躺在地上的凤弥王, 气息微弱,却毫发未伤。
一名身着赤铜盔甲的魁梧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旁,手里的长柄九环铜刀重重往地面一顿,陷入草地三分,周身气势磅礴,压得修为弱些的当即膝头发软,跌坐在地。
他大喝道:“有羽上柱国、持国公高泰在此, 何人敢放肆!”
范嫄瞬时冷静了下来,推开桂霜嬷嬷的搀扶,腰身挺拔、冷然道:“高国公,你来得及时,乱党已经逼近凤巢宫门, 本宫命令你速去镇压。”
持国公却不动。
此时又自内宫室方向的角门里奔出来两个青年。稍微矮个、眉目温和的青年穿的是朝阳学宫的校服,径直跑到了凤弥王身旁,匆匆一看便倒抽口气道:“这人中毒了!”
持国公道:“速速施救!”
那青年正是原七, 他不等持国公开口就急忙取出药箱,先是给病人灌了一瓶药,随后扯开病人衣襟在各处施针,自穴位里逼出了发黑的毒血,一面心疼念叨:“这可是我压箱底的解毒金匮仙人汤,药材搜寻不易,这么多年就炼出一副……”
持国公道:“此乃有羽国君,救了他,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旋即冷眼看向了范嫄,“王后,你如何解释?”
宫门被轰击撞开,南风堂众已经杀了进来。
嘶吼声如浪涛层层逼
近。
桂霜嬷嬷也忍不住低声催促道:“娘娘,事不宜迟!”
最外层是南风堂乱党,中间隔着范氏私兵,内里包围着持国公、奄奄一息的凤弥王、忙碌施救的朝阳学子,以及……一名看似只打算作壁上观的俊美青年。他身着玄色袍,腰挂玄底鎏金的令牌与长剑,乃是学宫探灵使的装扮。
范嫄如今纵使有千张嘴也说不清,凤弥王生死未卜,连方才灌药也没有半分反抗之力,只怕……已经凶多吉少。那学子眉宇间尚留着几分稚嫩之色,哪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是以在旁人眼中,这分明就是她带人逼死君王、却被持国公等人抓了个正着。谋逆之罪,人赃俱获。
范嫄死死攥着手心,脸色铁青,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却听见最外围的私兵已经同冲进凤巢宫的南风堂众短兵相接。
除了桂霜嬷嬷,连领队的侍卫长官也难免露出几分凝重之色,沉声道:“娘娘,请下令吧。”
范嫄虽然心乱如麻,亦深知如今再无退路,她双眸中仿佛腾着烈火,沉声道:“持国公谋逆,欲弑帝君,既为乱党,格杀勿论!”
侍卫长官朗声道:“遵懿旨!”
旋即传令下去:“持国公谋逆,意图行刺王上,全军将士,与我杀了这杂毛禽!”
命令层层传了出去,最外围的卫兵听到号令,茫然停下攻势,与方才还不死不休战斗的南风堂众成了战友,并肩往凤巢宫深处冲去。
持国公横刀在手,怒喝道:“范嫄贱婢,光天化日竟敢诬陷于我?”
范嫄退后几步,由部下团团护住,沉声道:“宫外狼烟四起,高国公不去平乱,却自王上的内宫中突然现身,是何道理?”
持国公张了张嘴,却发现此事他也解释不清。
高槐嗤笑一声,两手抱臂,索性坐到石桌上看热闹。
此事说来话长。
流民作乱时,持国公正在朝阳学宫药师院里就医。
最开始派了管事前去接洽,原七得知他的来意,温和笑道:“想不到我的血还能有这样的妙用……杀生剧毒变成治病良药,在下何其有幸。只是—
—”
管事忙道:“原先生放心,必不会亏待了先生。”
原七挠挠脸颊,赧然道:“倒不是钱的事,而是……我与高二公子不仅是多年的好友,他还有恩于我。是以、是以……”
原七吞吞吐吐,十分难以启齿。
管事却已经听懂了,脸色也有些精彩纷呈。
——我同你儿子关系好,你却同你儿子势同水火。我总不能为了治你,同我的至交好友翻脸。
管事叹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原七便让童子将高槐请过来面谈。
高槐拿到了把柄,顿时趾高气扬,竟要持国公给他磕头认错。
气得持国公提了刀就要与他来个同归于尽。
最后还是姬朝安出面斡旋,叫双方各退一步。高槐请原七救人,持国公则交出亡妻一半的嫁妆。
持国公初闻时亦勃然大怒道:“弑母的逆子,你也配?!”
高槐却坐在原处,不动如山,沉声应道:“母亲为生我而死,实非我愿。你要怪我怨我恨我,悉听尊便,这个爹,我不要也罢,都让给高耀。”
持国公又一拍桌子,怒道:“逆子,父母血亲,也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
高槐奇道:“你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为何我不能?”
持国公厉声道:“羊羔跪乳,乌鸦反哺,你可知何谓孝道?!”
高槐全然不惧,冷笑道:“少看不起人呢,小爷当然知道。圣人有云: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你不慈不正,有什么脸跟我说羊羔跪乳?要跪叫高耀去跪!”
持国公料不到他竟说出一番大道理,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高槐得意洋洋地喝了口茶:“来之前我全背好了的。”
果然还是有个狗头军师。
持国公阴沉着脸看向门外。
姬朝安在回廊下打了个喷嚏。
高槐续道:“总而言之,爹就给高耀了,可娘必定是不怨我的。”
持国公冷笑道:“想得容易,你娘过世时,对你惧之畏之,恨之入骨!”
高槐却不动怒,反而沉静看他,心中竟缓缓泛起了柔情。
持国公的矢口否认、神态言辞,竟全让姬朝安料中了。
是姬朝安问他:如今持国公有求于人,你有什么想要的?
高槐什么也不要,只想留下母亲的念想——至少也要同高耀平分!
姬朝安便细细地教他,如何同持国公过招。
是以如今便胸有成竹地看着他形同陌路的生父,柔声道:“娘若是恨我,你早杀了我泄愤了。大费周章留我性命,难道不是因为允诺过娘,不能害我性命?难道不是因为娘,不准你伤了我?娘……分明不怪我的。”
这是高槐两世的心结。
前世时,姬朝安知晓得太迟。高槐自厌自弃,怨念深入骨髓,再难以更改。
这一次,姬朝安自幼便在灰兔耳边念叨。
他托人寻来官府文书、医馆病历,证实女子生产时常有颇多凶险,难产而死实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更改。
他又托崔先生四处打探,叫灰兔去那些丧母的人家看个究竟。
有的人家带着儿女平和度日,有的人家娶了新妇虐待前妻子女,有的人家和乐融融,有的人家勾心斗角。
芸芸众生,千姿百态。
生到何种人家、遇到什么父母,全凭运气,终归不是子女的罪。
点点滴滴,长年累月,灰兔终于自不敢提及母亲的愧疚阴影中挣脱出来,变成了对“娘不怨我、对我与高耀一视同仁”一事深信不疑。
持国公手指微颤,心口起伏剧烈,一双眼满布血丝。
高槐续道:“我生来有罪,愧对父母。但——爹——”
他涩然道:“我第一次唤您爹,也是最后一次。我与您并无父子缘分,强求不得,也就罢了。但,至少娘,不该也给高耀一个人独占,我……我也是娘生的。您若还念着娘,何必还要违背娘的意愿?”
这一番交涉,堪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且诱之以利。
最终高槐凯旋而归,手持嫁妆单子要交给姬朝安。
姬朝安不肯收,他转了转眼珠,索性自己收好。高槐
想得简单,左右都是一家人,谁收着都是一样。
随后抖抖蓬松长毛,跳到姬朝安腿上,后爪踩着姬朝安膝盖,前爪搭在肩膀上,毛绒绒脸颊亲昵贴着青年脸颊磨蹭。
姬朝安也一反常态,不曾嫌弃推开灰兔,反倒抬手放在兔子后背,一下下为他梳理毛发,随后还托着后爪,带兔子走出院子散步。
灰兔黑曜石般的圆眼睛闪闪发亮,叫道:“吱!”
姬朝安柔声应道:“嗯?”
灰兔却不敢再说话。
他想说,我不想要解除诅咒,我只想一生一世要朝安抱着,给我顺毛,喂我吃肉,带我散步。
但是眼见姬朝安穷尽心思为他取至亲血,话到口边,着实说不出口。
就在持国公前来药师院第二次治疗时,洛京大火四起,流民作乱。
持国公换血方才换到一半,下属传来急报,王宫失守。
他立时就要拔了灵玉管启程,却被原七死死按住,说道:“国公切勿妄动,半途而废,虫卵要反噬的!”
持国公厉声道:“乱党已经闯进宫中,百官都是废物,我若不去救陛下,他必死无疑!”
原七带着师兄弟姐妹们拼了命将他按住,急匆匆劝道:“国公如今乱动,也必死无疑!莫说勤王,只怕撑不到走出学宫大门!”
持国公厉声命下属先结队赶往梧桐里,自己则强自按捺着焦躁,吼道:“速速完结!”
众人被金翅大鹏一吼,愈发地心惊胆战、手忙脚乱,是唐临前来救场,平息了持国公的怒火。
他说道:“你且安心治病,事妥后,我自然有法子送你迅速抵达王宫。”
朝阳学宫所在的桃杏里,距离王国所在的梧桐里,中间横跨大半个洛京,足有数百里。金翅大鹏全力飞去固然神速,然而洛京空中有禁飞阵法,只能低空前行。既然低空,则势必受到地面攻击,纠缠不休,不知要花多少功夫。
持国公挑眉道:“山河图?然而学宫山河图连接九章台下,如今只怕无人值守,过不去。”
唐临但笑不语。
待治疗完毕,唐临方才吩
咐原七陪持国公同行,略微迟疑,仍是命人将高槐也一起叫来,在藏画殿不起眼的角落点了点,肃容道:“此处通往凤巢宫一间偏室。”
持国公倒抽口气,不忘追问道:“你们学宫在陛下居所布了落脚点,居心何在?”
唐临道:“这是交易,当年容妃待在宫中百无聊赖,与我商议,用勾连文法换了这一处通行密道,只能容一人通行。她平素无视,就利用密道,前来学宫藏书殿里看看书……自容妃去世,就无人知晓、自然也无人动用过……不过今日之后,这密道也就不存于世了。”
持国公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喟叹。
唐临取出支沾着黑墨的小毫笔,说道:“我能临时扩宽道路,供你三人通行,但仅此一次,过去之后,这通道便毁了。如此国公也能安心。”
持国公闷闷皱眉,却不应声。
唐临道:“高槐,你此去见机行事,能救人便救,不能救便撤,不可硬来。”
高槐肃容行礼道:“学生领命。”
三人便跨进微微泛光的画壁,几步间踏入了凤巢宫中。
此事周折,三言两语如何说得清?如今被范王后一通颠倒黑白,竟是无从辩驳。
持国公已经挥刀杀向潮水般涌来的敌军,喝道:“原先生带陛下退回内室,高槐与我退敌!”
原七倒也力气大,弯腰扛起凤弥王往后撤退,一排闪着红光的箭矢倾泻而来,持国公长刀一卷,原地腾起了狂风,将箭矢尽数卷成数段,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高槐却仍是抱着手臂,躲在持国公身后不肯动,皱眉道:“我奉先生之命,若不能救,逃走便是……如今敌众我寡,请恕小爷不能奉陪……”
持国公身后展开了一对泛着金光的羽翼,然而脖颈、手背上亦随之鼓起了发黑的经络,是虫卵感受到灵力磅礴,孵化得愈发快速。
他却视若无睹,风刃四处飞散,击杀了一波最前锋的士兵,手中长刀劈斩而下,将一名武官砍翻在地,他沉声道:“要滚便滚!我高氏没有临阵脱
逃的男儿!”
高槐勃然大怒:“谁稀罕姓高!谁临阵脱逃??这点敌人算个鸟!”
他长剑出窍,带着夺目火光,往前一横扫,顿时有烈烈燃烧的赤红巨龙呼啸而出,冲向密密麻麻的敌军,遇物则燃,范氏私兵中惨叫成片。
就连园中的香樟树也被点燃,烧灼出融融香气。凤弥王落在地上的马头琴被踩得四分五裂。
众人胆寒,再不敢向前。
士兵如潮分,给南风堂众让出了道路。
为首七人,一名背着硕大葫芦的干瘦老者,一名手持双刀的黑矮汉子,一名摇扇的中年青衣文士,一名持漆黑长鞭的妖娆红衣女子,一名拄着龙头拐杖面目慈祥的老妇人,一名看似不过十五六岁的仗剑少年,以及一名扛着狼牙棒、身如巨塔的魁梧汉子。
那老者走上前,两手抱拳道:“久仰金翅大鹏威名,老朽乃南风堂下、云空轩轩主、司徒酩,今日特来请教阁下的手段。”
不等持国公说话,高槐已经踏前一步,燃着烈焰的长剑指向那自称轩主的老者,傲然说道:“一个一个上,不过是拖延时间,小爷一个能打你们一群!”
司徒酩满布皱纹的脸色不变,其余六人却都笑了起来。
“小小年纪,尽说大话。”
“果然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
“就让轩主给他点颜色瞧瞧。”
司徒酩慢吞吞摘下背后的葫芦,沉声道:“此物名为五行葫芦,能吞噬敌人攻击的五行之力,并化为己用,不巧正好克制这位小朋友的火行之力。未免……胜之不武。”
高槐道:“谁是小朋友?老头果然年纪大了,还没动手就白日做梦。少说废话,动手!”
话音一落,长剑再度刺出。
热浪滚滚袭人,骇得修为寻常的士兵纷纷后退。
司徒酩则猛然拔掉了葫芦塞。
那葫芦通体金黄,本就有半人大小,如今陡然暴涨数倍,半悬空中,将火龙吸进了口中。
乍看仿佛鸡啄虫一般轻而易举。
高槐依然面不改色。
司徒酩脸上得色却
一闪而逝,变得凝重起来。
长剑上火焰愈发暴涨,源源不绝,起先不过细如虫豸,渐渐化为大蛇,愈燃愈烈,呼吸间仿佛连肉身也要从内到外被烧焦,甚至连园中的石桌石凳都有了融化迹象。
葫芦金色中渗进越来越多红色,终于承受不住,轰然炸裂。
司徒酩亦受牵连,捂着胸腹,口中鲜血连绵喷涌,颓然倒下,生死不明。
高槐这才收了剑,拍拍手,睥睨扫了一圈剩下六人,傲然道:“太弱了,太弱了,一起上也不是小爷对手。”
剩下六人视线交错,不约而同祭出各自的法宝武器,当真一起上了。
门外争斗不休,轰然炸裂声、法宝破空声、兵器碰撞声连绵不绝。
原七却充耳不闻,接连施针、灌药、运气,终于凤弥王喷出几口黑血,缓缓睁开了眼。
原七忙取了丝帕擦拭掉他嘴边和脸上的污物,凤弥王叹道:“何必多此一举救我……”
原七道:“陛下莫怪,我不过见陛下中的毒奇巧罕见,不禁见猎心喜,想试试自己手段罢了。倒也并非非要救人不可。”
凤弥王怔了怔,无声笑了笑,尽管气若游丝,胸腹间钝痛如刀割斧凿无穷尽,他却觉出来几丝轻松惬意。
“你这人倒也有趣……”凤弥王道,“如今试过手段,就让我安歇罢。外头该是持国公,他有心了。烦请先生转告持国公,邪神降世迫在眉睫,打开四方城门,叫众百姓……逃生去罢。”
原七怔住,满脸震惊地盯着凤弥王,问道:“什么邪神降世?”
凤弥王叹道:“事不宜迟,快去。”
原七走到门口,见外头狂风烈火烧得一塌糊涂,连人影也看不清,便取出来一枚传讯玉符,将凤弥王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了姬朝安听。
姬朝安正安坐在永诚书铺的后院书房中,面前摊开一本陈旧书籍。
摊开的书页上,赫然画着七处印记。
原来如此。
困惑他两世至今的谜题,终于真相大白。
然而,却带来更多不解之谜。
他倏然抬头,守护书铺的
灵阵陡然出现如水波动。
站在后院门口,触动灵阵的,是个穿一身黑袍的年轻僧人。
他白如玉雕的手中持着一支通体墨玉色的莲花,漆黑莲蓬上生有七孔,如今六个孔已经空了,仅剩最中间还长着一粒莲子,通体透明,隐约闪光。
那僧人笑容和煦,抬手敲了敲门,柔声道:“打扰屋主了,贫僧没有恶意,只来种一颗莲子就走。”
那平缓柔和的声音并没有如何高昂,却依然清晰传到姬朝安耳中。
姬朝安全身紧绷,只觉一股至邪至寒的气息缓缓笼罩天地,腐蚀灵阵,并将他禁锢其中。
他终于想起来了,门外所站的,正是十年前,徐山桃树下遭遇的那名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