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常无生的最终目的
在姬朝安眼中, 如今时隔多年，洛京再度被红莲烈焰所吞噬。
皇城炎上, 天际有如赤练横陈，百姓奔走哭号，乱党倾巢而出，呼喊声震耳欲聋。
而这一切乱象之中，黑色魔气宛如吸饱了养分般疯狂滋长，将正午也染成了一片雾蒙蒙的晦暗。
仿若数之不尽的鬼手攀援纠缠，要将整座城拖入无尽深渊之中。
与当年如此相似，又与当年殊为不同。
上柱国仍在，为救王朝愤化风刃；唐先生仍在，坐镇学宫指挥若定；兄嫂仍在, 暗中调拨疏散百姓。
颜坤琪仍在、萧小南北师兄弟仍在、原七仍在、崔先生仍在，甚至连帮过他良多的三个人族剑修仍在。
而在这一切之上——高槐仍在。
就连高槐身负的两重封印亦仍在。
是以哪怕如今面对前所未有的强敌，姬朝安也丝毫不愿、亦不必动用禁咒，再拼到同归于尽的地步。
常无生手持漆黑莲花，足下魔气氤氲，亦形成了若隐若现的黑色莲花瓣，若用心注视, 便能分辨清楚，形成他足下黑莲的魔气，来自六个方向，蜿蜒无尽、连绵不绝。
他一身玄衣，眸如深潭, 含笑注视姬朝安自后院门内现身，柔声道：“姬小友别来无恙？”
刹那间，姬朝安突然全都记起来了。
桃谷之中, 带着慈悲笑容，将浓烈魔气一勺勺浇灌在徐山桃树根，含笑逼迫桃花娘入魔的魔僧。
若无其事放出数不清的噬魔蜂，屠杀颜家军、高氏私兵，借此囤积魔气的邪祟。
记忆当中的空白面容渐渐浮现出清晰五官，正是面前之人。
姬朝安兀然一笑，低声道：“原来如此，阁下同范氏……早就勾结上了。七处封印，六处种魔，剩下这最后一处，常无生，你只能止步于此了。”
常无生却依然带着稳操胜券的怡然笑容，抬头看向书铺后院上空。半空隐约浮现的灵光经络，其走势自然圆滑，连通天地气机，其柔如水、其坚胜钢，纵使剑尊亲临，也难破此防护。
他不禁
叹道：“原来姬小友的手段，也今非昔比了。”
姬朝安却愈发警惕，心念一动，藏在袖中的赤金镯子上的粉色宝石微微泛光，便有无数无形无质的气息自宝石中蔓延开来。
巷子转角缓缓走来一名男子。
箭袖玄衫，腰垂鱼皮雁翎刀，头戴缠棕大帽，与斗笠相差无几的宽大帽檐投下浓厚阴影，令那人大半的脸孔都隐没在黑暗之中。
唯有带着凉薄的嘴唇抿成一线，仿佛亘古以来都不曾开过口。
范偕。
姬朝安看清楚来者的刹那，心中倏然一惊，急忙转身退回院门之内。
却已经迟了。
小满蹒跚走到石桌边，面如死灰，嘴唇颤抖，虽然出不了声，开阖间赫然是“对不住”三字。
他手中握着一枚漆黑莲子，弯下腰去，要将其塞到隐藏在石桌之下的泥土里。
电光火石间，姬朝安伸出了手，红光缠绕掌间吞吐不定，他却迟疑着留守不发。
那是……小满哥。
自姬朝安幼时起就守他在身边的小满哥。
父母遭逢大难后，书铺伙计纷纷避祸请辞，唯有小满哥不离不弃，坚守至今。
“东家放心，有我在，永诚书铺就不会关门。”
“东家，那些书商居心不良，你可要小心些。”
“东家，这是我娘炖的冬瓜排骨汤，叫我带给东家补补身子的。”
“东家此话当真？我、我以后就是东家的大掌柜！”
“东家，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只不过刹那迟疑，小满手里的莲子便已经触到了地面。
旋即一道青光从庭院另一侧呼啸而至，直直刺进小满右肋，其冲势迅猛，更将他带得险些离地而起，身子往左侧扑倒。
那颗莲子最终也未能放入预先备好的坑中，却仍旧滚落在地，触到了泥土中隐藏的符文。
一股深灰烟雾自莲子所接触的地面之下喷薄而出，落种、生根、发芽、生长，最终盛开成一朵丈余高的灰色莲花，前后不过花了短短两息的工夫。
浓厚魔气
宛如着火后的滚滚浓烟，自那恍如幻影的莲花周围喷薄扩散，最先被灰雾吞没的则是离得最近的小满。
他肋侧被刺穿，虚弱无力地倒伏在地面，汩汩鲜血仿佛受到外界吸力，争先恐后挤出伤口，浸染得满地泥泞几近沼泽一般浓稠。
小满吃力地抬了抬头，看向隔着愈发浓烈雾气外的姬朝安，嘴唇开合，哑声道：“对、对不住了，东家……他们……抓了我娘，抓了我爹、我弟妹……我、别无……选择对、对不住……东……家……”
青年渐渐低了声息，头颅低垂，面颊紧贴在泥地上再无动静。
自变得无的眼中，混合鲜血流下的浊泪，缓缓渗入泥土里。
然而由始至终，浓雾隔绝，他的声音连半个字也传不出去。
姬朝安如坠冰窟，任凭一身是血的萧小南拉住手腕，仿佛燃烧起来的视线，自被浓雾吞没的小满那边，转向了院外。
魔雾摧毁院墙，隔着断壁残垣，姬朝安看得清楚，范偕身边又出现了一名男子。
安坐轮椅上，头戴幂篱。尽管浅黑薄纱自帽檐垂下，几乎遮挡全身，但那个身影就算化成灰，姬朝安也绝不会认错。
高耀。
那两人原来勾结到了一处。
萧小南低声道：“朝安哥哥，是……我疏忽了。”他说话间，满嘴苦涩，被悔恨噬咬内心，“若——我不曾坐视丛虎离去，也不至于……”
姬朝安道：“不怨你。”
是他容忍破绽，放丛虎离去，才会被范偕顺藤摸瓜，查到了一切幕后操作皆出自姬朝安之手。
堂堂秉烛司指挥使被当作一介棋子玩弄，范偕如何不报复？
有了高耀联手，此事变得分外容易。这些年来，高耀多少打探到他一些底细，知晓他身边亲近之人虽寥寥无几，然而其中软肋却显而易见。崔复背后有郡主、大长公主，原七等人身后有学宫，个个棘手，而高槐更是个中翘楚。
唯独张小满，一介布衣，方才遭受了这场无妄之灾。
放丛虎离去，以致情报泄露事小，最致命之
处，则是因为此事，被范偕捉住了姬朝安的弱点。
重活一世、顺风顺水，姬朝安愈发地心软了。
既然心软，就有漏洞可钻。
范偕算准了这一点，料定他纵使目睹张小满种下黑莲子，也难以狠下心出手。若非萧小南赶到……如今只怕胜负难料。
电光火石间，姬朝安已经想通关窍。只是如今并没有懊悔痛惜的余裕，他咬咬牙，突然扬手扔出一枚赤红色的菱形绣符。那绣符宛若飞镖般激射而出，竟破开灰色浓雾，在半空腾地化作一团金红火焰，最后落在黑莲子所在处，将其团团包围，熊熊燃烧起来。
常无生咦了一声，“竟然用了凶兽犼的鬃毛绣炎纹，姬小友可真是大手笔。”
旋又叹了口气，态悲悯，缓缓转头看向王宫所在方向，容貌堪称宝相庄严，在黑色魔气环绕中，竟愈发显出几分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性，口中却说道：“杯水车薪。更何况，已……降临了。”
姬朝安听若罔闻，抓出一个荷包塞到萧小南手中，里头满满塞了二十来枚炎纹绣符，叮嘱道：“快去，叫上能动的人，将另外六处黑色莲种全烧了！此事关乎洛京存亡，小南，全靠你了！”
萧小南领命，接过荷包塞进怀里，低声道：“朝安哥哥万事当心。”
姬朝安勉力笑了笑：“你也一切小心。”
萧小南又深深看了姬朝安一眼，不再耽搁，急匆匆地往书铺正门方向奔去。
常无生淡然目睹一切，悠然叹道：“困兽犹斗，有失体统，何苦来哉。”
他手持的黑莲微微颤动，落下一枚花瓣，刹那间化作一头被浓雾包裹的黑纹巨虎，发出惊天动地咆哮声，作势扑向萧小南后心。
然而连院门都未能碰到，就被地面乍然出现的无数粉色光索捆得严严实实。那些密密麻麻的光索宛如拔地而起的成片海藻，将闯入者重重包围。巨虎咆哮不断，奋力挣扎却始终脱身不得，环绕周身的浓雾反倒一点一滴被光索绞碎四散，就连凶性十足的眸光也跟着变得暗淡。
常无生又
是一声低叹，探出手中黑莲，轻轻抖了抖。第二枚黑色莲花瓣脱落，飘向巨虎头颅，融了进去。
那巨虎目光突然精光四射，头一扬再度发出怒吼，周身散发比之前更浓烈的黑雾，一收一放，四肢猛烈曲张，就将光索震得寸寸断裂。
姬朝安握在手中的赤金镯中，那颗粉色宝石也随之发出脆响，崩裂出蛛网般的纹路。满地陷阱消散得不留半丝痕迹。
那巨虎凭空借力，陡然猛扑，狠狠撞上防护阵。
受到撞击的灵光脉络一阵乱闪，爆开夺目的白色火花，旋即大面积地熄灭。
范偕藏在帽檐阴影中的嘴角微勾，抬手做了个手势，在永诚书铺周围的民居屋顶上，接二连三有弓箭手现身，上百的士兵，将书铺团团包围。个个弓弦拉满、蓄势待发，闪着寒光的箭簇全都指向院中，独自伫立的青年。
高耀见状，不仅轻叹一声。
范偕冷嗤：“舍不得？”
高耀道：“良材在前却不能为我所用，如明月照沟渠、美酒撒荒丘，未免有些可惜了。”
范偕道：“看开些，这世上总有事不能尽如人意，任你大权独揽、富可敌国，依然不能如愿。”
高耀道：“范大人似乎深有体会？”
范偕不再开口，只是又做了个手势。
高耀也抬起手，也做了个手势。
在这期间，那巨虎依然在冲击着防护法阵，包围书铺与小院的防护法阵仿佛风中残烛摇摇欲坠，时刻都会碎裂消散。
姬朝安手中动作不停，却分毫不管那防护阵，只往那粒已经化作深灰色的莲子上添加炎纹绣符，火焰渐渐发白，高温炙烤得连一旁的石桌都隐隐有融化迹象。
常无生却只静静注视，突然抬起头，眯眼看向了王宫方向，笑容在他俊秀温柔的面上愈发鲜明，他仿佛见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般，笑得愈发璀璨，“终于开始了……王后，你曾经问过贫僧，为何拜鬼母、养鬼胎十余年都不见成效？贫僧如今可以答你了。”
在他清澈如幽潭的瞳孔中，浮现出一个接一个的漆黑古老纹章图
样，总共七个纹样，排列成一圈，缓缓轮转。
若姬朝安看得见，只怕也要觉得异常熟悉。其中有三条波纹并排的河之母、还有往左斜倾的矛戈图样的战之母。
而在常无生的视野之中，七处魔种、七处拔地而起的巨大黑莲，正各自散播出一条长长的、由单一纹样组合而成的黑雾带，源源不绝地集中到了一处——正是皇宫之中。
而此时此刻，远在凤巢宫中的范嫄，突然间腹部如吹气般膨胀，如同身怀六甲一般。
急速膨胀撕裂了肌肤，腹部纵横交错的伤口涌出巨量鲜血，眨眼就染湿了衣裙。
范嫄脸色惨白，强忍着剧痛命人带自己退到庭院外，无视周围仆从的惊慌，反而凝倾听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
尽管冷汗浸透衣衫，她依然哑声问道：“无生大师？这是何意？为何……前些年始终不见成效，而如今却突然？”
常无生含笑道：“原因无它，死得不够多罢了。”
范嫄眼骤然一冷，终于露出了惊恐色：“什……什么？怎可能要这许多性命？不、不对，这、恐怕并非我与陛下的胎儿，常无生！你骗了我！”
隔着重重城阙，常无生在槐树里一隅柔和笑道：“王以婴灵之态降世，用一城之性命献祭，勉强够了。”
范嫄却已经顾不得发怒了。
伴随裂帛声响起，周围仆从发出惊恐尖叫。
一只染满鲜血的小手，自王后被撕裂的腹部缓缓伸了出来。
与此同时，槐树里、永诚书铺中，黑莲子终于受不住烧灼，崩裂出裂缝，虚幻黑莲花微微抖了抖，竟往回缩小了三五寸。
巨虎终于撞得防护法阵分崩离析，灵光脉络尽数熄灭，再起不到半分作用。
失去防护法阵庇护的姬朝安，彻底暴露在成百弓箭手的射程之中。
范偕、高耀各自发令，宛如飞蝗成群的箭矢密密麻麻地飞向了姬朝安，根根箭矢上有青光萦绕，尽都铭刻了破灵的雷纹，一旦被击中，便十死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