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斗争PTSD
孟应骐赴滇时,正是五月末六月初的日子,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去和春城防守司令碰了面,开了会,了解远征军入缅和溃败始末。第一周处理物资抢运,军官贪污;第四周阻敌反击,准备迎十军回国,但没接到;第七周整训部队,该编的编,该撤的撤;第十周参加反攻参谋会;第十三周她直接病倒。
茅星年非常诧异,这人水土不服怎么还带迟钝反应的?
先是发热,继而胃病,最后足疾,双脚肿胀,严重时瘀血发紫,放过两次血之后,她觉得自己下半辈子可能得爬着活动了。
孟应骐目前上半身看起来完整,但下半身基本半瘫,洗个头发都要韩勤帮忙,她仰面朝天,半眯着眼享受一回病号待遇。
“施先生那边,差不多完事了。”韩勤把她脑袋用毛巾包住抬起,另一手泼掉脏水,嘴上嘚嘚不停,继续播报施朔瑛在渝城的反击。
这属于一场财阀间的比拼,他故意放人流言蜚语,甚至添柴浇油,放消息说孟钰泰的死,正是孟施二人狼狈为奸所为,谣言愈演愈烈,最终烧到了孟钰泰旧部身上,逼得许多将领公开发表声明,严厉斥责此言论荒谬至极。
这招以进为退玩的熟练,再加背后谈判,终是把这件谬事压了下去,众人意兴阑珊散去但施朔瑛并未就此罢休。
“各报所隐晦称某某人、某某地,实际所指众人皆知,如此污蔑造谣前线对日作战之将领,某报岂非业界最大毒瘤!”
他现在跟条疯狗一样追着孔家旗下所有报纸狠命咬,旁人有的看热闹,也被他一顿呲牙咧嘴,谁再凑近,那也会遭他啃两口。
少尉送了书报:“孟座,您要的刊物。”
她半躺在床上,随手拿了一本十军内部军事期刊翻开,正好翻到一篇文章的中部,她简单扫两眼,信誓旦旦道:“这篇文章是徐有任的手笔。”
“啊?这么武断?万一不是……”
“万一不是,我把那一架子书生吞了。”
韩勤为难道:“别,万一不是……您好歹就水送……”
往前一翻,标题下署名:徐延意。
“你看看!”
入缅作战的远征军各有撤退路线,其中徐延意所在的第十军分了四路,往国境线方向转移撤退,新编二十二师因被雨季阻碍,只得先向印度边境贴近,在寻时机回国。另有一部分直接入印,眼看中秋临近,驻印的同胞远离故土,哪个不思乡呢。
但告徐延意状子比她的思乡情更早一步到达国内。
中国战区参谋长史密斯在溃军尚未完全落脚稳定之前,就直接把状告到了沈委员长面前。说新编二十二师师长徐延意,骄兵悍将,不服命令,必须立刻把这小崽子换了!
林曜:不会吧不会吧,您这么高贵的白人老大爷不会连个年轻将领都压不住吧?压不住还骂人噢?
孟应骐也跟韩勤吐槽:“有任还是收敛了,不然她真的骄悍起来,三个月就能把史密斯气成心梗,今年底就能让他魂归美利坚。”
韩勤这回很罕见地没接茬,而是面色严肃道:“翻越野人山归国的将士陆续到了……”
“我知道。”
“曲师长也在。”
孟应骐脸色一凛,从床上坐起来。
曲歌不应该在,按照情报,她应该去印度才对。
“她身体情况怎么样?”
“不好,她患了热病,正在接受治疗,目前无法接受询问。”
回顾曲歌过去三十余年,就没见过她这么坎坷悲催的。孟应骐记得她父亲早逝,家里行三,上头两个哥哥,一死于恶疾,一死于意外,家中只剩母女相依为命。她早慧,别人还在中学里消磨时光,她的高中毕业证上就打了优秀成绩,但去报考黄埔时,因体能不合格,只得编入行伍,扛了一年枪才得以入学。
那之后的轨迹就跟大家差不多了,参加北伐、宁汉分裂时茫然四顾、被拉去赣省剿匪、参加抗日。
然后被闷在金陵,好不容易从人间地狱里爬出来,又遭革职处分。费劲巴力地去带暂编师,吃力不讨好,进了远征军,眼看能带上美械师了,却来了这么一档子事。
远征军溃败,各部分路撤退,偏她跟着十军走上了最艰难的野人山。
而原本的命令,是要她转进印度,孟应骐都能看见第二次革职处分在向曲歌招手了。
她的求生意志向来很强,美国医院给她用上了药,不计代价地抢救所有官兵性命,一周后已意识清醒,能够与人聊天了。孟应骐去见她时,甚至不敢相信这位就是曾经艳名远扬的女将。
她瘦成了皮包骨,两只大眼睛向外凸着,太阳穴凹陷,肌肉严重流失,简直成了一具套着美丽画皮的骷髅。
“渝城是不是下处分了?”
孟应骐轻叹一声,开解劝慰道:“没有呢,词叔啊,你现在安心养着,别担心旁的事,有我在,没关系。”
“远征军打的苦,大家都知道。”
话音刚落,病榻上的女人泣不成声,极度自责,哭诉道:“丧师辱国至此,我罪无可恕……撤退时,全国捐来的物资付之一炬,重武器全部丢掉,大好的青年死在山里,连家也不能回……”
说到最后,她已经是出气比进气少,欲咳却又无力咳,在床上痛苦地抓着衣领,只在这时,她的脸上才能有些不正常的血色。
医生迅速到位,围在她身边给药,孟应骐一瘸一拐地出门靠墙,心有戚然。
这些日子,十军撤到印度东北的部队都被收容在印度提旁营区,军部长官开始陆续空运回国,接人这事儿虽不在她职责范围内,但因其中有徐延意和林曜在,她也时时关注着
孟应骐明面上还是参谋团的人,从曲歌这边出来,她立刻上车,乘飞机赶赴腾冲以南的游击区。临上机前,机场远处一辆轿车孤零零地冲过来,司机挂着上尉衔,过来喊道:“孟座!请等等!”
他急忙拦人道:“茅总司令想起一事,让我给您带个口信,劳您再往保山去一趟。”
“要查什么?”
五六月间,那阵子正是溃败部队最乱的时候,各级军官热衷于大发国难财,掠夺公私财物和军需,私下倒卖。直至现在,春城黑市上还能买到许多美援物资。
这些问题,在孟应骐来之前,茅星年就着手处理了,溃兵已经得到收容,倒卖物资的那些人,无论惩处结果如何,都基本盖棺定论了,还叫她去保山干什么呢?
“不算查什么,只是替茅总走一趟,视察一圈,他不太放心,又走不开,只能烦请您了。”
孟应骐被沈氏弄得有些草木皆兵了,总觉他的得意门生肚子里也没憋什么好水,茅星年挺有自知之明,等她到了腾冲,立刻打来电话解释:“现在驻保山的,是潘瑞,接替龙主席那侄儿的,我还是担心,那边的人欺上瞒下,为祸乡间。”
他言语客气,孟应骐也乐意替他跑一趟,保山一带前几个月被龙大侄子狂抢一通,战争和饥馁笼罩于顶,尸横遍野,饿狗成群,乌鸦踩在树梢上悲啼,景象凄凉,惨不忍睹。
这回,此地好歹重新有人影了,却仍旧是骨瘦如柴的男女老少,破碎的布料堪能蔽体,许多极贫的女性只在腰间裹了布头,上山劳作,孟应骐身边一个小副官放下望远镜,满脸通红,一路盯着地上看,差点撞韩勤身上。
她一共在这呆了三天,行程排满,全程无事,等到了最后一天临走了,突然有一大批百姓乌泱泱聚过来,为首的老人捧着状书,要告潘瑞数条罪状。
孟应骐:我怎么这么慌。
她给潘瑞的旅部打电话,对方接线员称,潘座在忙,不得空,请她待会儿再来电。
来告状的人全在外面等候,她往外看了一眼,血压都高了。
“胡扯!我现在以茅总司令的名义命令你,把潘瑞给我叫过来!他就是在床上忙着传宗接代,也给我过来!”
接线员的语气十分为难:“我……这……”
“你怕什么?若有责难,茅总司令给你顶着!”
孟应骐在国府也算是干了好多年了,已经患上了派别斗争ptsd,龙主席和沈委员长相互不对付,她不能脑子一热就充这个大青天,万一背后别有文章呢?
她什么也不懂,只是一个西北系出身的杂鱼罢了,不要掺和西南诸事,其他的别管,先把自己摘出来再说。
有事找茅星年哈,跟我孟应骐没关系,我只是路过。
她留茅星年来处理,自己脚底抹油返回春城,休了两天,曲歌主动请她过去,病床上摆了一张小桌,她正伏案书写,钢笔在她指间,衬得她手指愈发纤细清瘦。
她身体好些了,孟应骐的足疾也基本痊愈,她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探头道:“忙什么呢?给期刊投稿啊?十军大部还没接到呢,林师姐催不到你的稿子。”
“是战斗纪要,趁我现在还能动笔,能写多少写多少,若是我挺过这一劫,再详细写写。”
“你还是先写撤退细节吧,参谋团团长昨日问了,他倒是没提你违令的事,想必不是大事。史密斯这阵子想方设法要往驻印军里安插更多美国军官,委员长正头大呢,你未去印,他反倒开心。”
曲歌只笑笑,不接话,只埋头奋笔疾书,写了两页,忽然抬头,打量她两三秒,问道:“孟姊病了?”
“这几日体温稍高,可能是换季的缘故。”
“有腹泻的症状吗?”
“有些不适,但还没到腹泻的地步。”
“你进过山吗?”
“进过的啊。”
曲歌放下钢笔,正色道:“你下楼去,好好检查,可别染了什么病。”
她就是这么一想,这么一劝,哪只孟应骐真的染了病,潜伏期一过,立刻发起四十度的高热,浑身疼痛无比,从第二天开始陷入昏迷,全身发了出血性皮疹,六天后症状消退,体温下降,隔天再次高热,所有病症齐发,呕吐、腹泻、眼痛难熬,脉搏加速,差点当场下去见了先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