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讨论
可看着他眼里的虚无终于消散，坚定且自若的样子终于回来，倪安还是暗自舒了一口气，然后回以真诚地说道：“你说。”
“你知道斯金纳箱吗？”邵他问道。
“嗯。”倪安点点头，回道，“操作性条件反射，心理学实验的一个实验道具。”
邵他眉眼间有些惊喜露出，但没有提及别的，只是接着倪安的话说了下去：“如果我们身处的社会本身就是一个斯金纳箱呢？”
人是在斯金纳箱里奔跑的老鼠，功名是偶然机会下获得的蛋糕，而获得蛋糕的按钮，是人的看书行为。
倪安在脑海中大致地梳理了一下，然后便看着邵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邵他见状，继续说道：“就像老鼠会在蛋糕的诱惑下去习得按压按钮的动作，按道理来说，如果付出就会获得功名，那么人也会像老鼠一样不停地付出。可这个实验有个前提，就是需要排除所有外部的刺激，让那块蛋糕成为这个实验里的唯一刺激。
“假若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里，为了最大可能地促使我们去看书，社会将最有效的功名作为唯一的蛋糕，甚至排除了人们在看书时所产生的喜悦感这种刺激，那么可能出现的结果便是，当我们每一次看书，都能换取一块功名蛋糕，而后逐渐遗忘了喜悦感蛋糕。但这真的可能吗？”
邵他说到一半，突然将问题抛给了倪安。
她也顺势思考了一下，回道：“上学的时候，可能吧……好好念书，就能有好的成绩，就能得到老师的夸奖，就能看到好的未来……可长大了，就不一定了。”
“是。”邵他接过话，继续说道，“所以当人们像那只老鼠一样，发现按下‘看书’的按钮并不能获得一块蛋糕的时候，其实不会立即放弃，而是陷入疯狂的尝试，再无结果以后就会慢慢地放弃。这与懒惰无关，是建立在‘功名’刺激上的条件反射条件断裂了罢了。
“可问题在于，现实比实验往往更残酷，老鼠失去了蛋糕，只是没有反馈。可在人看来，没有得到，就是一场失败，甚至是一场惩罚。会感觉自己既没有收获，还浪费了时间。而在斯金纳箱里，受到了惩罚的老鼠，是不会再去尝试任何其他的按钮的……”
“趋利避害。”倪安喃喃地接了一句。
邵他也随之停了一下，点头肯定，然后继续说道：“也就是，不会再通过阅读这种行为，去触发新的可能是喜悦感这块蛋糕，也就彻底地放弃看书这件事了。所以如果从古至今，看书本身就是一件功利的事情，会不会就不只是人懒惰的问题，还有可能是这个社会价值导向的问题。一开始我们只是用功名来刺激人们形成看书的条件反射，为了提高效率，还排除了其他所有的刺激。只是没想到后面刺激断裂，原本以为只是反射消退，但没想到是惩罚刺激的开始……”
斯金纳的操作性条件反射，倪安只在书上看过，这样的解读，她却是第一次听到。
她一边在脑海里回想着书中对于实验的描述，一边思考邵他说的话，感觉自己就是那箱子里的老鼠，一边奔跑，一边不停地按着箱子里的按钮。
不同的是，那只老鼠随着话题的深入，开始变得有些犹豫，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按钮面前不停地按。
直到蛋糕消失，它不停地按却没有结果。
最后往下一躺，静止不动，不知是死，还是活着气昏过去了。
恍惚间，她抬眸看向邵他，回问道：“那……‘读书改变命运’呢？这句话不对吗？”
邵他反问道：“你觉得读书真的能改变命运吗？”
倪安点点头。
“我也觉得。”邵他回道，“可问题不在于读书能否改变命运，而是我们是否该为了改变命运而读书？”
倪安不解：“你觉得不应该吗？”
“我觉得应该。”邵他回道，“就像马斯洛将生存放置于需求层次金字塔的最底部一样，在人类生存这件最为重要的事情上，如果人们有一个明确且有效的方向可以前行，那就是我们可选的最优解。只是这个最优解容易让人形成一个特别狭隘的思考链路。当我们的习惯已经形成，眼里只看得见功名，对于失败的敏感，也让我们也丧失了拥有‘至哉天下乐，终日在几案’的可能性。
“就像今日，如果不是你提醒我，其实‘喜欢’也可以是人坚持按下按钮的刺激之一，或许我真的会一直觉得自己看书的唯一动力在于工作，甚至对于其中乐趣全然不知。哪天不工作不顺，便会觉得看书再无意义，彻底放弃这事。而天下读书人千千万，虽然看书的人也不一定喜欢看书，可不管怎样，还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看书，就放弃了坚持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遗憾了。”
这般深入的谈论，让倪安心底有些感慨。
她本就是随口一问，却不曾想换来他如此认真的思考与回答。
以至于在理解了他的话以后，她沉默了好久，内心也在持续翻滚着。
“是不是我说得太难以理解了？”邵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倪安闻言，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摇头道：“不会，我能明白你的意思。”
邵他的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
倪安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用改变命运来促使人读书，虽然是最有效也最能刺激到人，可是同样掩埋了读书的其他意义。人虽然与动物不同，但也没厉害到哪里去。一味盯着‘改变命运’这4个字以后，一旦意识到读书未必能改变命运，就放弃了读书这件事，也忽视了最初选择读书，不仅仅只是因为改变命运，还会是因为喜欢这件事。”
邵他笑着点了点头。
他接着倪安的话继续说道：“当然，这是一个不严谨的类比。它不可能完全正确，还有可能就是错的。只是种思路，而且听起来可能还挺怨天尤人。你如果不认同也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
“你是觉得把大家不喜欢看书这件事情，归结于社会价值导向，而不是自身的选择，很怨天尤人吗？”
“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倪安摇了摇头，否认道，“就算是在批判这个世界，可我们就活在这个世界。某种程度上，我们也只是在批判自己罢了。制造问题，解决问题，谁又能置身事外呢？”
“可你不觉得这样子光提出问题不解决问题很傲慢吗？除了引起恐慌却什么也不解决，对这个世界颐指气使地……”
“不觉得。”倪安回道，“因为这本身就不是一个问题，而是我们需要经历的现实。假装看不见，阻挡这些声音，我们便永远无法了解我们自己本身。没有人会要求那个大声说出皇帝没有新衣的人，去给皇帝穿一件新衣。我们只是希望叫醒那些明明知道却说了谎的人。闭上眼睛，问题不会消失，恐慌也会在心底一直存在。只有足够坦荡，真诚面对，心底里才会生出勇气，才能足够清醒地想到解决的办法，问题也才能够解决，不是吗？”
大概倪安也不知道，自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在邵他眼里，她就像她说的那样，有足够的勇气，并且足够清醒。
她的眼睛亮亮的，眼神好像透着光，像孩子那样单纯，可内里却深不可测，总能让人感到惊喜。
及肩的黑色长发挽至耳后，邵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的额头上有汗珠在往外冒，脸被这盛夏的热气烘得红扑扑的，活泼且生动。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转过头来，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你说得对。”邵他敛了敛神，说道：“所以，倪安，我们能做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