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朋友
邵他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倪安耳中,让她晃了神。
心跳却和停滞的神情不同,开始越跳越欢快。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邵他见她依旧不说话,脸上的笑也有了些尴尬,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行吗?”
倪安只能勉强做出反应。
“没有……不是……”她惊慌地否认道,却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只憋出一句:“对不起。”
邵他笑了笑,忙安抚道:“没关系,是我唐突了。我只是觉得我们还挺聊得来的,所以想跟你交个朋友,没想到会吓到你……”
看着他满脸的歉意,还有难掩的失落,倪安感觉自己更加抱歉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挑眉问道:“邵老师,你没朋友吧?”
犀利的问题像是一把刀,硬生生地刺在了邵他心上。
他震惊地看着倪安,回道:“你怎么知道?”
“哪有人交朋友会像你这样,这么直白地问别人……”
这下,邵他彻底迷糊了。
倪安再次叹了口气,然后解释道:“如果双方都合得来,俩人自然而然就会成为朋友,不用这么直白地问的。”
“这不是一种礼仪吗?”
“这是一种感觉,是一种默契。”
“那你的感觉呢?”
倪安暗自翻了个白眼,感觉自己白解释了。
她转过头去,不敢看邵他的眼神。
那眼神太过干净透彻,看得她有点心虚。
“我感觉……”她低声回道,“当然好啊。能和你一起工作,已经是我的荣幸了。还能和你做朋友,怎么可能不好?”
“你的语气,听起来可不像是‘好’的样子。”
“我只是怕我自己不够好,辜负了你的期待。”倪安回道,“你才刚认识我不是吗?”
“你不也才刚认识我吗?”
“不,我认识你很久了。”倪安转过头,认真地看着邵他,说道,“十年前,从你出版第一本书起,我就认识你了。你的每一本书我都看过,还有三年前你入驻我们平台,也是我……”
她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邵他等了好久也不见她继续说下去,便接着问道:“也是你什么?”
也是我提议的——倪安在心里默默答道。
她不敢说出来,怕他会看穿自己的心思,也怕自己会越界。
所以她只能猛地回头,堂皇地说道:“总之,谢谢你。”
“谢我什么?”
“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说完,她再次转头看着邵他的眼睛,坚定且真诚地说道。
或者说,是宣布道。
邵他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松了一口气,笑了出来。
倪安见他那样,忍不住打趣道:“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
“彼此彼此。”邵他回道。
相谈甚欢的当下,羁绊来得如此的猝不及防。
明明在一个小时之前,彼此都还只是陌生人。
可如今,说不清道不明的确信,却在两人心底蔓延开来。
他们拿起手边的杯子,轻碰出声。
心底渐生的情愫,在清脆的声音中悄然开花,藤也绕过时间,彼此牵绊。
直到远处传来一声铃响,然后响起了眼保健操的音乐声,惊醒了二人。
两人不自主地一同看向窗外,反应过来后回头视线再次碰上,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在这里待那么久,会耽误你的时间吗?”邵他凑了过去,在倪安耳边问道。
气息落在她的耳边,让她觉着有些痒痒的,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笑出了声。
“不会。”倪安一边笑一边摇头,也凑近他的耳边回道,“能够光明正大地逃班摸鱼,我求之不得。”
邵他笑着看向她,轻声说道:“那就好。”
这话倪安没听见,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邵他却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音乐声中,两人默契地拿起手中的杯子,喝了口水。
邵他坐在原处,想了想还是起身把窗户虚掩上。
音乐声瞬间小了许多,两人也不必再凑那么近说话才听得见彼此的声音。
倪安抬头看他的动作,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哇~”
像是在戏弄他的周到,又像是在真心感叹这窗户的隔音效果。
邵他分不清,只觉得被逗乐了,跟着她的声音笑了起来。
这种开心,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嘴角像是在嚼着糖,一直想笑。
待邵他重新坐下,倪安手抚着杯身,小心翼翼地问道:“邵老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邵他疑惑地转头看向她,回道:“你说。”
“为什么你发新书,从来不做宣传,也不做签售呢?”
这个问题,倪安想了很久才问出口。
也许在外人看来,低调是他一贯的作风。
可当倪安进了这行,接触了越来越多的作家,看多了这圈子里的风云变幻,有时她会不禁怀疑,他是因为过于自负,从不担心自己的新书销量,才会一直如此。
普通作家,十年间但凡有过一瞬间的不安,都不敢如此无惧。
在这个飞速奔跑的互联网世界里,酒再香也害怕这巷子太深,还没走到,人就散了。
可今日一见,却发现他与“自负”二字,毫无关系。
现实与想象的差距太大,导致她有些混乱。
邵他知道倪安在想什么,那些话,爸爸、姥爷、书澜阁的编辑……每次发新书,与此有关的人都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而他的回答都是:“我害怕。”
倪安想起了刚刚的场景,试探着问道:“是因为刚刚……”
邵他否认道:“我虽听不得鸣笛的声音,可是做好防护,还是能出门的。签售也可以安排在室内,所以并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因为……”邵他低头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久才说道,“我害怕别人过度解读。”
一千个读者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14亿人眼里,就能对人的话,有14亿种解读。
“其实我话很多,想表达的东西太多。可是在无法说清所有的前因后果背景立场的情况下,我害怕别人对我有过多的解读。倘若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理我。可当我是个公众人物,言行举止都会被放大,一句话就能激起千层浪。我又不愿去说那些不痛不痒的话,所以干脆将所有的话都在自己的书里讲给别人听。在我看来,那样就足够了。”
邵他微仰着头,眼神看着前方,语气稍显无奈,可听得出来他是真心想要这么做。
可倪安还是有些不懂:“书里的话,就不会有人过度解读吗?”
“不一样。”邵他回道,“如果我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人会对我的语言、行为做出一个判断,这样的判断往往是临时的,所产生的偏差是一种误解。但对我写的书里的内容进行解读,读的是我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这样的解读是对我所写下的固有信息所做出的一个判断,产生的偏差是观念上的……”
听到这,倪安皱起了眉,疑惑更深了。
可还没等她开口,邵他便说出了她心里的话:“你是觉得‘误会易解,观念难除’,对吗?”
倪安点了点头。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可事实上,我会因为这种想法而产生欲望,想要说更多的话来解开这个误会。然后再次被人误解,不停地解释,再不停地误解……就像滚雪球一样,我好像永远也解不开他人对我的误解,但是每一次解释都会陷入更深的误解当中。
“可观念不一样。我们在这世上,从父母身上获得的天分不同,所处的环境不同,相处的人也各自形色……这些经历都造就了我们所独有的观念,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别人不认同就是不认同。我尊重这些观念上的差异,也会站在对方所说的视角上去重新了解自己。但终究,我能做出的改变也仅限于我自己。其他人,我难以改变,也无法改变。”
邵他说完,表情依旧淡淡的,情绪没什么起伏。
倒是倪安心生感慨,沉默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啥。
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和交流,就像心理学家查尔斯·库利所说的,我们难免会把人当作是一面镜子,来感受自我的存在。
而自我,只和自己有关。别人的想法,并不重要。
我们只关心听到别人说话的瞬间,我们自己的的样子。
至于别人想要说些什么,似乎不太重要。
所以邵他的确没有必要去说些什么。
我们交流的过程中,通过文字所表达的不一致,或许就是彼此在确认自我时所产生的碰撞。
各取所需,然后各自散场。
她理解他的想法,但依旧觉得有些遗憾。
人类对自我的执着追求,决定了人与动物之间的不同。
但也同样是这种执着,让人类在鲁莽和懦弱之间迷失了方向。
我们最终收获了自我,却也很容易丢失这个世界真正的声音。
“可这些话,对我说,你不会害怕吗?”感慨过后,倪安打破了这宁静,问道。
邵他转头看向倪安,认真专注地看了倪安几秒,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才说道:“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能感受得到,你的立场感不强。”
“嗯?”这……怎么听起来,不像是在夸人呢?
邵他转头看了看倪安疑惑的样子,笑了笑,解释道:“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我自知,我不是个完美的人。我需要交流,我只是不喜欢谩骂。而你,是前者。对于一致观点的认同,对于差异部分的尊重,这一切都是基于事实,而不是基于立场,更不会对人进行道德绑架。这样的人,是不会伤害别人的,反倒是被伤害的可能性更大。”
说完,邵他便已站了起来。
倪安还没从他的话里反应过来,见他起身觉得有些疑惑,下意识问道:“怎么了吗?”
邵他笑了笑,说道:“我们到客厅去吧,那里有风扇,没那么热。”
经他这么一提醒,倪安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早已湿透。
她暗自感谢他的细心和体贴,然后起身笑道:“好,走吧!”
离开时,倪安看了看四周,闷热的房间里,阳光依旧毒辣,风早已不见了踪影,可她依旧留恋不舍。
短暂消逝的时光,随着那扇关上的门,静静地留在了尘埃里。
悄无声息,却在人的记忆里,大声暄嚣。
市一中,高二年级办公室。
邵常平刚下课,正急匆匆地往办公室赶。
刚刚课上到一半,隐约从小区那边传来鸣笛的声音。
学生走了神,他也慌了,一下课就想往家里赶。
他表面看起来依然沉稳,一路上还能自如地和来往的学生老师打招呼,可脚上速度骗不了人,未知的恐惧不自觉地笼罩了他整个人。
回到办公室,他拔了手机刚想往家里赶,有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电话刚好打了进来。
他愣在原地,犹豫了一会接起了电话:“喂。”
“邵老师,您好,我是物业的小杨。”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语气很平静。
“嗯,你说。”
“刚小区里来了个人,说是来找您的,在这小区里摁着喇叭转了一圈就走了……”
邵常平没等他说完,便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高建云,建设的建,云朵的云,您认识吗?”
“不认识。”
“好,那打扰了。”
两边的电话同时挂掉,邵常平马不停蹄地打开了家里摄像头的app。
画面中,没有人。
他皱了皱眉,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刚想关掉往家里跑,便看见邵他手拿着两个杯子出现在画面中。
顿时便松了口气。
却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影,紧接着出现。
画面画质不高,邵常平仔细看了一下才确认是刚刚出现在家门口的那个女孩。
他心中不解,但更多的是不安。
往回倒了一下记录,翻看到鸣笛声响时,确认了邵他状态无误后,邵常平才稍稍地冷静了下来。
暗自深呼吸了几下,他调整了下自己的状态,如往常一般自若地往外走去。
身后传来其他老师的问话:“邵老师,去哪啊?”
“我今天课上完了,先走了,家里有事。”
他的步履匆匆,可声音依旧沉稳。
办公室里的人都抬头看了两眼门口,然后又都觉得没什么不妥,继续低头忙自己的事了。
校园里,课间的热闹没有持续太久。
上课铃声很快响起,周遭迅速地安静下来。
只剩蝉鸣,和操场上传来的训练声,充斥着整个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