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喜欢
楼上。
从门口望去，邵他家四面墙，每面墙都安置了至少3个大书架，每个书架自天花板直立至地，内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正对着那面墙中间是连廊，连廊里做了内嵌的书架，也是满满的书。
也许不是因为房子小所以显得书太满，而是因为书太满，才显得这房子小。
倪安从门口开始慢慢地看，偶尔抽出一两本书翻看目录，斟酌一下又把书塞了回去。
感觉上，就跟逛书肆没什么两样。
满屋子的书应接不暇，逛到倪安不禁轻声感慨：“你家真的太多书了！”
邵他本在埋头看自己的书，听倪安这么说道，便从书中抬起头来解释道：“我除了看书，没别的什么爱好。我爸为了我，把家里改成了这样。不止是客厅，除了厨房和衣帽间，我们的房间也都是书。”
倪安一听还有书，惊讶只余还感到有些兴奋，转身问道：“那些书也在可选的范围内吗？”
邵他想也没想，点头回道：“当然。”
说完，他便继续低头看起了自己的书。
倪安看到书架上存放着一些熟悉的书，回忆也渐渐被打开，想起了一些事：“你知道吗，在我的记忆里，有个地方和这里很像。”
“哪里？”
“我家。”倪安回道，“姥爷年轻时有参与主府的文书整理工作，家里大部分书籍，都是当时整理过程中，他老人家同步整理下来的手抄本。虽然数量比不上藏书阁，但也不少。从京城迁至舒城时，姥爷专门在院里辟了块地方，起了座小楼来专门放书。书楼摆放书的方式也不像图书馆，而是比较像这儿，书架为墙，或是靠墙而立，看起来会比图书馆温馨一点。”
邵他尝试着在脑海里还原倪安口中的“书楼”，然后看了看自己家，忍不住笑道：“可听起来，一楼和一房，我家还是差得挺远的。”
倪安笑了笑，没否认。
倪安绕着屋子转了两圈，然后走进连廊，在左边的房间门口站住。
她抬手敲了敲门，问道：“请问里面有人吗？”
然后转头迎上邵他的视线，两人相视一笑。
邵他放下手中的书，便走过去边说道：“那是我爸的房间，你去我房间看看吧。”
说完便打开了右边房间的房门，靠在门上示意倪安进去。
倪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脸上夸张的表情，引得邵他再一次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倪安问道，“我有这么好笑吗？”
邵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挺可爱的……”
话虽这么说，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没什么说服力。
倪安也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抬眼看向他的房间。
房间的窗户正开着，此刻的窗外已然恢复了安宁。
温热的风溜进房间，撩起桌上纸张的一角，发出“嘶嘶”的摩擦声。
倪安走至窗前看向窗外，想起了小时候被姥爷带着在书楼里看书的场景。
也是像现在这样，阳光正好，蝉鸣正响，姥爷在看书，而她在犯困。
“那现在呢？那些书还在书楼里么？”身后的邵他问道。
倪安点点头，眼神依旧贪恋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回道：“还在。虽然姥爷去世后，我就已经不住那里了，但是隔三岔五还是会找人帮忙打理一下。而且毕业以前，每年暑假我都会回去住上一段时间。这些年来，变化不大。”
她边说着，边走到书桌旁，想在窗前的矮脚沙发上坐下，侧过头，刚好能看见窗外的景色。
然后转头便看见邵他一脸歉意地看着自己。
她思考了一下才明白原因，暗自笑了笑，说道：“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姥爷年纪大了，虽然没有百岁，但也算高寿，虽有遗憾，却也没到不能提及的地步。”
说完，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邵他闻言，脸上的神情松了下来，见状，却没有走近，而是转身走去了客厅。
倪安一脸不解，直到看见他端着两人的水杯走进来，笑意便在那瞬间绽放开来。
窗外的热风吹进，在屋内盘旋一圈，只留下了热气，便匆匆溜走。
窗户下的角落躲过阳光，是这屋子里为数不多的能让人感觉到阴凉的地方。
却还是逃不过这热气，暗自汹涌着，温暖地加热着空气。
沙发上，两人隔着两杯水的距离，背靠着墙，端正地坐着。
“那你以后还会回去吗？”邵他接着刚刚的话题问道。
倪安点头回道：“逢年过节会回去祭拜一下，但应该不会住那里了。那里太过冷清，过年的时候尤甚，我不是很受得了。”
“那你去哪？父母那里吗？”
听到“父母”二字，倪安苦笑了一下，然后回道：“对，他们都在舒城，姥爷去世后，我就搬去和他们一起住了。”
虽然是事实，可倪安仍然觉得，自己在说谎。
可背后的真相，她又的确不知，该如何说起。
落在邵他眼中，多少有些别扭。
但邵他没有追问，毕竟为了满足自己好奇心而绑架他人的资格，他也没有。
倪安喝了口水，随口问道：“这里的书，你都看完了吗？”
“嗯。”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却把倪安惊得差点被水呛到。
邵他见她惊讶的样子，笑了笑，解释道：“我看书，大多是因为写作需要。除非是写得很好我很喜欢的书，我才会花上很长的时间去细看甚至是反复看。大多时候，我都是技巧阅读，筛选重点，为写作服务。所以我看书速度快，量大。但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为什么会觉得这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倪安不解。
“因为我看书的目的性太强了，太过于功利。”邵他回想了一下过往，回道，“我是一个作家，又因为身体原因，社会生活经验约等于无。看书，是我弥补无法躬行的为数不多的办法之一。无看无作，职业所需，这便是促使我看书最大的动力。为了写作，我在看书这件事上获益良多，但我与时间赛跑，也错过了许多。非因报应多行善，岂为功名始读书，说来惭愧。”
“可是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不是吗？”
“是。”邵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可是我自己也是作家，我深知每一本书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作者费尽心思才写下的。或许做不到每个字句都那么完美或者引人深省，但它们没有重点和非重点之分。所有的内容，都是我想表达的内容。如果人人都像我这般读书，只挑自己想看的，作者大部分心思就会被浪费在读者的匆匆一瞥之间，多少有点辜负了作者的用心。”
“虽然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我还是觉得是你想多了。”倪安回道。
“也许吧……”邵他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手中的水杯，喃喃道，“也许是我想极端了，但我还是希望，能有一天，我不用再赶稿，能够有更多的时间用来看书，即便读得慢些，也比现在来得要好。有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一头驴，埋头看，看到麻木，然后再埋头写，写到麻木。这样的生活，换谁都会厌倦吧……”
从倪安的角度看过去，邵他低着头，单薄得像是树上快要被风吹落的树叶，说话的声音虽轻，可也能听得见语气里的遗憾。
她从没想过，如此知名的大作家，也会深受工作困扰，被工作压迫得如此沉重。
原来人与人之间，在关于工作这件事情上，也没什么不同。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转而问道：“那你喜欢看书吗？抛开作家这个身份带来的工作需求来讲的话。”
邵他想了想，蹙起了眉头，随后摇了摇头回道：“我……不知道。雨果说‘书是改造灵魂的工具’，我却只拿它用作谋生。翁森说‘数点梅花天地心’可寻得看书之乐，我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如此看来，我应该不是个喜欢看书的人。比起‘书味在心中，甘于饮陈酒’的滋味，我更像是那欲画凌烟阁的男儿，功名第一，还爱钱。”
说罢，他自嘲地笑了笑，额发后的双眼里透着一些虚无。
倪安看着，觉得有些别扭。
眼前的人，像是在说着一些自己并不认同的想法，但是口吻如此确切，似乎话里行间的意思早已刻入骨子里一般自然，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去否认。
只有眼神，始终没有认同此事的坚定感。
倪安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事情，自然也没法去反驳什么。
只是仔细想来，仍觉得有些好笑。
邵他见她笑的样子有些不解，问道：“是我说的有什么不妥吗？”
倪安摇了摇头，回道：“不是，我只是笑我自己，好像问了一个特别奇怪的问题。”
“哪里奇怪？”
“看书的人，会不喜欢看书吗？”倪安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我审问地回道，“其实从古至今，看书念书，本就是一件功利的事情。古人读书为考取功名，欧阳修曾作《读书》回忆自己‘岂敢取声名，惟期脱贫贱’，毫不讳言自己读书就是为了谋求仕途。而到如今，我们十二年寒窗苦读，为的也不过是能够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看书的人可能不一定喜欢看书，但都想从中获得些什么，或知识或前途。‘带着目的去看书’这件事，你我之间并无太大区别，你不需要妄自菲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至于‘喜欢看书’这件事……我们都知道只要看多点书，就能够获得更多的知识和技能，升职加薪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这或许就是你口中所说的‘功利’，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看下去。大学毕业以后，没有了学业的要求，就算有世俗的利诱，大部分人依旧躺平在了‘nt乐’上。在战胜人类懒惰这种本能上，我还是觉得，功利只能促使人解决温饱，只有喜欢能让人坚持。
再看这满屋子的书，你若真不喜欢看书，怎么可能十年里一直坚持在看，还看了这么多？区区工作，何苦为难人生。也难怪你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实在没必要。”
一席话说得很长，但邵他始终没有打断倪安说的话，只是静静地听着，脑海里也不自觉地想起这些年来在这屋子里看书的过往，突然觉得有些感慨。
“你说的，我大部分认同，但有一点，我有一些别的想法。”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倪安，回道。
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倪安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话题，似乎要朝着一个意外的方向，深刻且真挚地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