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牢笼
三个月后,荼蘼茶室。
赵律师把手中的两份文件递给倪安,说道:“手续已经全部办妥了,这是相关的文件。”
土黄色的牛皮纸文件袋,与倪安有关的所有曾经,就这样变成了纸张,尘封于此。
倪安接过后,边打开其中一份边回道:“谢谢赵叔叔。”
桌上放着两盅茶,茶盖微微错开杯口,热气从缝隙中透出,尾随的清香熏得这屋子满是茶香。
赵律师按住茶盖,把茶盅中的茶水全部倒至一旁的茶盏中,便放下茶盅,把盖子掀开放置在茶托边上。然后端起杯子,抿了口盏中的红茶,说道:“你手上拿的是安世老先生的遗产处理的一些文件。银行那边还有些程序没走完,但问题应该不大。以后每个月,书澜阁都会把钱转到账上,按固定存期存入。所有的钱,待你大学毕业后才能支取。”
“好。”
“桌上这份,里面的内容大部分你都看过,是你爸妈那起案件的资料,我找人给你复印了一份。”赵律师放下茶盏,把桌上的文件袋往桌子中间处挪了挪。
倪安点点头,回道:“好。”
她细细地看完,赵律师也不再出声打扰她。
直到倪安看完,点了点头,把文件整齐叠好放回到文件袋中,赵律师才再次开口说道:“你看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这钱存死了,万一以后有什么事情急需用钱……”
“我爸妈给我留的钱已经够我用了,姥爷的钱我暂时不想动。”说完,倪安便掀开自己面前的茶盅盖子,龙井的香气在她身前弥漫开来,茶叶在茶盅中慢慢地翻涌卷动,直至沉了下去。
“其实大可不必,老先生遗嘱里有指明,这些钱是留给你的,你没必要……”
“叔叔……”倪安打断了他的话,闻着茶香,也想起了一些事,“我害怕。”
倪安才12岁。
安世老先生去世以后,引来了一些有心之人。老先生的遗产,成了这些人口中的觊觎的肉。
那段时间,赵律师在旁看着倪安处理家中的事情,所以他知道,如果没有安世老先生生前的安排,倪安怕也是没法全身而退。
再坚强,终究也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儿罢了。
杯中茶水已凉,倪安重新把茶盖盖上,把茶盅中的茶水倒至茶盏中。
茶盏半满,但茶香依旧很浓。
看着倪安那略微颤抖的手,赵律师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事,是有些为难你了。”
倪安把茶盅放下,却不着急喝,只是回道:“说不上为难,这是我要去面对的,只是希望叔叔能够体谅我一下。”
她知道,就算自己自制力极强,保证不把钱拿去乱花,可她这年纪,难保不落了别人的圈套。
她没法保证自己一小孩能斗得过那些大人,虽然她斗赢过,但那也是仰仗着姥爷生前的安排和赵律师的正直与庇护。
可从今往后,她就不再是安世老先生的外孙女了,而是刘家一普普通通的孩子。若要生事,难保不牵连到刘家。
所以虽然效果微小,但好歹也是一道锁吧,能时刻提醒她,这钱并不完全属于自己,不能乱动,也不允许别人乱动。
赵律师明白她的想法,最终点了点头,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递给了倪安。
书名《牢笼》,作者邵他。
倪安有些不解。
赵律师喝了口茶,解释道:“这是邵他的父亲让我转交给你的。”
倪安恍然,是车祸中除了刘家父母和奇欢欢,幸存下来的那个男生……的父亲。
她接过书,摸着封面凸起的字——
《牢笼》,邵他著。
听闻他不过比自己年长几岁,没想到已经是个作家了。
“他们还好吗?”倪安问道。
“挺好的。邵先生让我把这本书给你,让你不用顾虑他们,照顾好自己。”
倪安翻开书,空白的书页上,落着一句话——“letusnotburdenourremembranceswithaheavinessthat’sgone”
好看的花体英文底下落着小小一行中文——“愿回忆之上,无沉痛过往。——莎士比亚。”
指尖拂过这几行字,还能感受到笔尖的力量。
来自远方的祝福,大概如此。
“赵叔叔,可以的话,代我说声谢谢吧。”
“好。”
但,回忆之上,真的能无沉痛过往吗?
倪安放下书,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在口齿间流转,她却舍不得咽下去。
直至涩意麻了舌尖,她才一口吞下。
“为什么那么坚持想要见他们一面?”赵律师也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放下后开口问道。
倪安回了神,低头回道:“一开始没什么理由,只是想见他们一面,然后情况就变得很奇怪……”
赵律师挑了挑眉,指尖落在桌上,无声轻碰,脸上生起了一丝疑惑:“哪里奇怪?”
“只有我想见……”倪安抬头看着赵律师,说道:“这里奇怪。”
倪安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那牛皮文件袋上。
被告殷晴,因疲劳驾驶,将车停于高速公路当中,引发汽车追尾事故,事故造成9死,4伤。
被判交通肇事,吊销驾照,10年□□。
大致如此。
倪安拆开那文件袋,从里面掏出了几张照片,摊放在桌上:“车祸路段没有摄像头,单凭事故后现场照片判断,结合当时的天气和路况,如果殷晴不说,谁也不会认为这场事故是由她人为所造成的。”
照片里,殷晴的车被撞翻在高速公路侧方,完全看不出车辆被撞翻前的样子。
而在事故现场中,调转车头的泥头车司机当场死亡,除了当时同在一辆车上的殷晴和邵他,再也没人知道这场事故是最初是为何引起的。
百年一遇的极冷天气,南方的路也结上了冰,冰面路滑,加上阴雨天气,说是意外,也没有人会怀疑。
更甚,事故发生不过转瞬,天气便开始回暖。
冰面迅速消融,带走了逝者的血,也带走了真相的痕迹。
直到殷晴开口。
服务员提着水壶走了过来,另一只手托着盘绿豆糕,快速地递给了隔壁桌。然后走至倪安他们这桌,确认了赵律师身前干了的茶盅,抬手将热水倒入,然后把茶盖盖上,晃了晃茶盅,让杯中干掉的茶叶再次浸润在水中。
再看了眼倪安的茶盅,接着对上了倪安的眼神。
倪安看着她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赵律师则伸手把照片翻了过来,待服务员走开后才说道:“她醒来以后,警方第一时间给她录了口供。或许是她并不知道,现场并没有证据表明这是一场人为的事故,所以就自白了吧。”
倪安把照片收回,放回袋中,说道:“我知道,您说的这些,资料上都有写。”
到如今,她还记得庭上殷晴的样子。
伤痛已经拿掉了她半条命,整个人已经瘦削得不成人样,头上包着的白布条还未拆,只剩半张苍白的脸,毫无生气地在庭上认下了所有的错。
可是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否认和逃避,虽然不好,但却是人之常情。”倪安笑了笑,说道,“她这么做,太反常了。”
“因为太实诚所以反常?”
“如果是因为实诚,那就是我小人之心。”倪安眼神放空,开始做起了假设,“可如果一开始,殷晴的自白,就是为了避开某些事情呢?”
赵律师听了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了出去,扭头看向了窗外,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是宁愿牺牲自我也要无愧于心,还是趋利避害最终两害相权取其轻,大概还是后者比较现实罢了。
殷晴只要说自己有罪,加上救援当时她是从驾驶车位被救出来的,基本上这件事就已经是板上钉钉,没有必要再细究下去了。
而当时,邵他还在昏迷当中,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然后就成了倪安口中所说的奇怪的现状——除了她,再没有人想要找邵他确认殷晴说的话。
倪安继续说道:“说实话,我希望是我把人想得太坏,所以才会那么坚持想要见邵他一面。如果那一天真的如同殷晴所说的,只是因为疲劳驾驶,才会意外把车停在高速公路上,她的自白真的是为了承担责任,那我认了……”
可是,世间大多巧合,都是人的有意为之。
谎言成为不了巧合,因为人总在无意之间,为了圆谎而弄巧成拙。
“然而,这半年来,没有人想见他,他也不愿意见我,反倒是坚持想要见他的我,代替这件事奇怪的调查过程和调查结果,成了这件事里最奇怪的人……”
这些话,倪安以为自己会说得很委屈,也以为自己会感觉到很难过,可最终,却只是平静地道了出来。
现实已然如此,只能顺其自然。
可她没想过放弃,暗自认定这不是结局,所以没有不甘。
赵律师不敢看倪安,眉头紧锁,双手紧握放在桌上,低下了头:“是叔叔疏忽了。我以为你和其他受害者家属一样,都想要快点结束……”
倪安见状,叹了口气。
她心知这件事归根并不是因为他,可那句“没关系”却怎么也没法说出口。
看着桌面上的文件袋,她再次开口问道:“我真的不能见他们一面吗?”
赵律师摇了摇头:“如果你想问车祸的事,怕是没有必要了。”
倪安不解。
“邵他在前不久被确诊了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他的父亲说,他绝口不提任何和事故相关的事,只要提起,就会犯病。”
“会好吗?”
“据说治疗已经过了3个月了,发展成慢性了,后面的事,谁也说不准。”
话音刚落,倪安便感觉整个茶室的空气,停滞了。
愣了好久,苦笑才慢慢爬上嘴角,随之而来的,是眼眶的涩意。
赵律师叹了口气:“除了见他,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倪安终是摇了摇头,看了看桌上的书,“牢笼”二字,似乎成了预言。
她抬手拿起茶盏,一口喝干了盏中的茶水,然后将茶盅内剩余茶水尽数倒出,掀开茶盅的盖子,静待服务员过来。
赵律师见她不再追问,转而唠起了家常:“刘家,住得还习惯吗?”
倪安忙把口中的茶水吞下,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挺好的。”
“姜永延老师那边,让我代为转告你一声,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随时去找他。”
“好。”
“叔叔多嘴再问一句,为什么那么多亲戚朋友你都不愿意,像姜永延老师,他是安世老先生最好的好友,偏偏选择了完全没有关系的刘家?”
倪安挑了挑眉,逗趣道:“再比如,像您?”
赵律师忙挥手摇头:“叔叔就算是想,也是有心无力,更何况……”
哪轮得到我啊。
倪安客气道:“我知道,叔叔您忙。”
“不说我了。”赵律师苦笑了下,继续说道,“安世老先生退休后,把兰台交给了姜永延老师,说明他老人家是信任他的。而这次遗产之争,也多亏了他的帮忙。你们两家家境相当,倒也熟悉,为什么不选择姜永延老师当你的监护人呢?”
倪安闻言,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开口回道:“兰台是主府的文书管理总署,姥爷虽然是第一任终古,可建府后主府的文书整理工作,姜永延老师也是参与其中的。更何况后来在主府推行的《主府文书分级协议》,姥爷虽是倡议人,但后续联合藏书阁、作家协会、印刷厂和书肆,促成此事并使协议落实下来的人,姜永延老师也是在内的。姥爷虽然因这些事备受主府人尊重,但兰台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私人机构。而姜永延老师能继任兰台终古,也是因为他实力足以胜任,而不是取决于我姥爷的意愿。所以请赵叔叔,不要再说‘兰台是姥爷交到姜永延老师手上’这种话了。”
赵律师眨巴着眼,愣愣地看着倪安,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摆了摆手,朝倪安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是叔叔失言了。”
倪安笑了笑,没再纠结下去。
而在此时,服务员再次拎着水壶走了过来,两人再次陷入沉默,静待服务员添水。
倪安抬头看着服务员添完水,点头致谢,然后双手撑在桌上,暂时别过了脸。
女孩脸上的稚气和言行举止之间的沉稳成熟落在赵律师眼里,多少有些让他觉得违和。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刘耀斌正和便利店老板开心地侃着大山,眼神却始终没离开过茶室。发现了倪安的目光,忙笑着朝她挥手。
“就是一种感觉,感觉他们会对我好。”倪安笑作回应,然后看向赵律师回道,眼神平静。
赵律师也朝刘耀斌点了点头,隔空打了个招呼。
某个瞬间,他似乎懂得了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倪安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最亲的人都走了,但我年纪还小,未来能不能好好长大我也不敢保证。其他人,哪怕当下出于同情帮助了我,也总有一天,会因为时间的消磨,生活的琐碎,慢慢的淡忘掉这份同情。”
依据主府律制,未成年人父母双亡的情况下,监护人的确定优先考虑被监护人的意愿。
而倪安的意愿……
“只是出于同情,做不到在未来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包容我的存在。总有一天,我在那些人眼里,会变得特别的碍眼、多余。”
生活不是加双筷子加个碗的事,至少倪安是这么认为的。
“‘要不是见你可怜’、‘至少我们还愿意收养你’、‘如果没有我们’……这些话对我来说,太残忍了。”
可这样子的话,刘家人,奇欢欢,还有倪安,他们彼此之间,永远也说不出口。
这样的感觉,也只有在他们身上,她才能找到。
“但我不是说姜老师是这样的人,我只是不了解姜家其他人,有点害怕。”说着说着,倪安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话锋一转忙解释道,“还有就是老师年纪也渐长了,姥爷的事已经够麻烦他了,再让他来操心我这么一个小孩,那我也未免太不懂事了。辛苦叔叔帮我转达一声‘谢谢’吧,我在刘家真的挺好,改天有机会再去拜访他老人家。”
话说到这份上,赵律师也不好再说什么。
茶盅里的水换了好几轮,茶香也渐淡。
赵律师看着倪安,有些感慨,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自言自语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一夜之间长大成这样?”
倪安没听见,转而问道:“叔叔,我能提一个要求么?”
“什么?”
“我能打包要一份绿豆糕吗?”倪安边说着,眼神边往隔壁桌飘了过去,“这里的绿豆糕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小孩有点馋,大人有点想笑。
幸好,有些事还没被完全摧毁。
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去年早,不过要暖上不少。
倪安和赵律师在门口分别。
“好好地,抽空记得给叔叔来个信报个平安,好让叔叔安心。”
倪安点了点头。
“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叔叔永远站你这边。”
是一句安慰,也是一句承诺。
倪安没说什么,只站在门口,默默地目送赵律师远去。
刘耀斌见状,忙走了过来。
“完事儿了?”
倪安点点头,抱着文件袋,只字不提今天所说的事。
刘耀斌也不问,只说道:“行,那咱们回家吃饭。你妈今早买了鸡熬了汤,这天气喝正合适……”
天暗得早,街边的小店也渐渐开始收拾,准备关店回家。
一路上,刘耀斌都在絮絮叨叨地唠着家常。
风吹过,是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