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老太医
五皇子的声音骤然悲戚,眸子黑色,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应十九很想凑过去替主子将他眸子里的泪挟了。
只是他跪在地上,没动,徒留云铮红了眼。
五皇子生的高大,此刻背部却好似有些佝偻。他后槽牙咬得紧紧的,手里带着温度的匕首想扔,又被他抓得牢固。
“滚啊!”
“奴……谢主恩典。”
平静的像是一柄无声的长剑刺入肺腑。
说滚的是云铮,跑得也是五皇子。
他袖子带动风,石桌上的一应茶杯摔了个粉碎。像是突如其来的一场灾难,碎屑呈着惯性溅到应十九手背上,刺痛之后,白皙的手背上出现了一道小小的伤口。
应十九没去追,他骨子开始闷闷发出痛处,像是钝刀磨骨。
踉踉跄跄站起,正对上满脸不解的江辰。
他随时守卫在祁王身边,警惕四周,并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
江辰惊疑不定看着他的狼狈,眉头蹙:“做什么了,你怎么与殿下吵架了?”
在少年侍卫眼中,殿下是一个笑面虎,笑里藏刀,不知道什么时候白刀子红刀子出,绝了人气息。他守在身边,日积月累,却愈来愈有些胆颤心惊,不知何时被主子疏远,死无全尸。
五皇子身边的这些人里,只有应十九,五皇子对他真心实意,是真的当一颗珍珠珍视。
那么是发生了什么,将这个藏得深沉的人生生气跑了?
“诶,应十九你做什么?!”
暗卫没有理他一句话,跌跌撞撞的走了,像是一只隐忍强撑的孤鸟。
那个方向……
江辰蹙起眉头:“应十九——”
暗卫的身影踉跄,不多时便消失在别庄中。
应十九去的是行戒堂。
他一身反骨,任意妄为。现在即将离开祁王府,却想起不能坏了主子规矩了。
刑戒堂是三年前设立的地方,暗地里是训练暗卫的地方,一直是应十九在运作。
这次皇帝南巡,行戒堂一并跟来,试探这些年训出的新血里是否有生着反心的叛徒。
“老大?”
行戒堂的下属对自己的老大不可为不熟悉。
以为带来了混入府中其他势力的奸细。
眼睛在应十九身后张望看去,没看到要刑罚之人。只道是殿下下达了指令,正要跪地洗耳恭听,应十九解了身上腰牌,靠在柱子上得以片刻喘息:“没有命令。”
“那……”下属不解。
应十九已经除了外面黑衣,里面白色的里衫已经全部被冷汗浸湿。一缕鬓角湿哒哒贴在他脸颊上:“我犯了事。”
“啊?!”下属不可置信。
应十九:“背离殿下,按规矩该打多少大板?”
下属结巴了一下,不敢相信事实是自己想的那样。
只是事实容不得他多问半句,嘴唇打岔,磕巴一下。
“一百五十。”
一百能要了人一条命,一百五十就是武功深厚之人都未必挨得住。
“老大,你、你……”做了什么啊,殿下如此宽厚你,怎么舍得打你一百五十大板。
应十九咬了发,服帖趴在长凳上,只能看到他浑身上下的倔强。
“打。”
没声音了,他在这群人心中积威已有,没有人敢反驳应十九的话。
舟地属水乡,外面再次沙沙下起了雨。池水中的泛起无数涟漪里面鲜红的锦鲤蠢蠢抬头,浑浊鱼目中对上一张近乎苍白的人面。
蠢鱼无知觉吐出一颗泡。
雨丝将它打碎,像是一场镜花水月。
应十九手里按着杀人无数的银刀柄,以此被充作拐杖。
一百五十大板,不多不少。伤筋动骨,经脉半残,应十九能活着走出来,是行戒堂之人手下留了情。纵如此,他依旧开始体力不支,好似踏上了一条回不了头的陌路一般。
万两金无一刻不在痛,应十九弯了脊梁,身躯岣嵝,像是垂垂老矣的老头子。
隐约可见,他一头乌黑的发丝里,竟然一夜之中夹杂出了几缕白发。
披散下来,身后是一路淌进地上水洼中的血迹。
云铮在书房温了一卷书册,窗棂没关,侧目,远远的便看到了雨幕中一身黑衣的暗卫。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应十九的身躯一僵,随后将拄在手中的刀鞘拿在手中。
他已经习惯了充当保护者,强者不会受伤。即使是在离别之际,他在心里还是怕五皇子因为自己的一点异样分心。
黑衣暗卫站在雨幕里,圆形的拱门之后,血迹已经被雨水冲淡了很多,成为了粉红色。寒凉的风钻进骨头缝隙里,又是一阵闷痛。应十九眼前一阵发黑,只是万幸,就在他下一刻要支撑不住,要摔倒在地上的时候,书房中一直偷偷窥他的五皇子赌气一般合上窗棂。
啪一声
四年前祁王府遇见,暗卫一人面对太子十三暗卫。五皇子偷偷去看他,暗卫一颗石子合上了窗。现在云铮将窗合了,屋内烛火昏黄,他注视着手中书卷,字倒映在黑色的眼里,心里却一字未读,五味杂陈的很。
应十九好似变弱了。
或者不是弱,是憔悴。
一夜之间,他只是出去了一夜,发生了什么五皇子不知道,暗卫却要离他而去。去拼着最后一点生命的余烬,去杀太子。
云铮后知后觉想了一下,应十九二十八岁年纪。在大照,这个年纪拥有武功之高,算作是朝中翘楚,自当赢了武状元拜将军守边疆。
他这么厉害,为什么只是被雨淋一场,便让他心中生出脆弱的感慨呢?
手捂住自己心口,云铮感受到里面一颗心脏跳动。
一下,两下,声声诉说着心痛的苦楚。
云铮张张嘴,想要江辰去给应十九递一把纸伞。
只是这个人离开他的事实像一个响亮的耳光,五皇子眼中担忧退了,心里骂了句脏,只觉所有担忧全特么喂了狗。
自作多情的东西。
是应十九都不要云铮了,应十九要离开他的!他一个被暗卫丢弃的主子去送什么温暖,犯什么贱!
江春嘴唇翕动:“主子,应十九、”
去了行戒堂。
“闭嘴闭嘴闭嘴!!”
一连三句的诘责充分暴露了皇子心中的愤怒与惶恐。
云铮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就是一腔情爱么。皇家无情,他身上的担子死重。一个暗卫罢了,离开就离开了,他有什么听不得这个名字,怎得旁人说一句他就像一条乱吠的狗一样凶。
情根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他蓦地全身僵住,一时用仿佛回到了漫无边际的无边大雪里,孤苦无依,影单影只。他一时不知道去哪里,身后一直默默守护的人、突然不见了。
他一下子变得怒火中烧,像是无能为力的人发出重重嘶吼。
江辰开口的嘴张了又闭。
行戒堂一百五十板。而应十九惹了主子,最多三大板。江辰他不会劝人,若是适得其反,那板子数多了,后悔都不够。
又说回来,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犯得着开行戒堂。
“江辰!”
“啊、主子?”走神的人顿时回神。
云铮手背上暴起了青筋:“去给十九拿一把伞!”
“愣着做什么。他昨晚不知道干了什么,淋了雨,现在没人管,染了风寒怎么办?!”
“去,把披风给他。看他滚出去,就当我这里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应十九跟在云铮身边四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出去就是一个定时炸弹。
云铮怒气而走,却连行戒堂都没有提一句。他让他全身而退,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这个全身而退的暗卫会在未来给他致命一击,他依旧舍不得这个人在行戒堂折了命。
连一点伤都不愿意让他受。
他那么怜他,此次一别,他们还有再见的时日么?
可是应十九都不要他了,他在这里犯什么贱?!
雨淋淋漓漓下,将人浑身上下浇了个透彻。江辰去了又反,云铮放下书本愠怒:“毛毛躁躁做什么,去给十九送的伞你送了么?!”
他呆住了一刻,后知后觉心里的欣喜被担忧压下,再也寻觅不到。
“十九!”
兀自坚强的暗卫躺在江辰身上,他脸皮像纸一样白。鲜血淋淋的人,丝毫看不出平日里是个清冷冷,一言不合便要亮了刀剑的硬茬。
说自己心狠,但云铮心里还是被惊到。只觉得针扎一样难受。
他好像出门的时候鼻子撞到了门框,鼻尖酸楚,又像是要哭和落泪了,生平第一次知道有人可以傻到这种地步。
他根本就没有提行戒堂,那就是没罚他。
——自己一个静悄悄的走不好么?
作何负了他,又在这里装着可怜兮兮的脆弱模样。
在外面风头无量、耀武扬威的混账人弯腰,撕了所有让人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伪装,将江辰手中将受伤的暗卫抱在怀里。
原来他都只敢两只胳膊拢。现在破天荒抱起他,第一感受不是意料之中的欣喜若狂,竟是觉得这个人好瘦,比他还瘦。
很难想象这么瘦得一个人是怎么一次次持了银刀,次次救他于危险之中。又是怎样在他心里束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形象,训练出了祁王府的暗卫营。
通天彻地的形象,所有人把他当做了神。却忘了他血肉之躯,也会受伤,是个活生生的人。
云铮垂目,他俯身将手里珍贵无比保命的药丸点他口中,合温水服了。
高大的少年近乎无声的喃咛在昏迷暗卫的耳边,他对所有事都步步为营,只到了应十九面前,算计阴谋全部粉碎,成灰成土,尽数消失地干干净净。
他不要伤他,唯恐肮脏心思在他面前脏了这个人。
五皇子半跪在地,近乎绝望。
他说:“十九,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啊……”
明明是你要走的,现在又昏倒在我面前。
暗卫这个样子了,云铮又知他与太子的仇恨。如何放心让应十九一人出去送死?
雨中打了惊雷,骤然霹雳,击了窗外的桃花树,蓦然起了火星。雨幕中树烧起来,又被浇灭。
太医战战兢兢跑过来,扑进屋子里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只见上京城混账的祁王殿下屈居床下,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看模样倒似是祈求。
只是他愣神一瞬,回神时五皇子已经看过来。牙关都咬紧了,阴恻恻的神色看着要杀人。
“诊脉。”老太医还没来及下跪,先被祁王喝止。
哪里敢不从,多说一句都不敢。老太医连滚带爬滚过来,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榻上之人的腕子,就先听到了祁王咔吧一声,五指攒得咔咔作响。
“……”特么。
祁王是什么人,五皇子可是连自己四皇兄都能翻脸不认人。
传言说这两位纨绔兄弟相约去青楼吃花酒,不知说了什么,前一刻还皇兄叫的五皇子便一下子翻脸无情。
抬脚将人踹了,目无兄长,听说这么做只是为了一个叫九儿的小宠。
御史台闻风而动,参他的折子堆得比山都高。
可是堆得再高有什么用?
五皇子天怒人怨,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怀疑骂他的折子都被林江则那宦官扣了,递不到御前。
倒是不可能,林江则是皇帝手下一条最忠心耿耿的一条狗。他与五皇子不熟识,做不出为了一个小儿混弄皇帝的混账事。
——于是就只能说明五皇子得宠了,谁敢招惹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