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别离时
当初京城告别的时候,莫云霏说要十九自己保护好自己的小主子,别被人暗杀了四处哭鼻子。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应十九很少哭,他小时候被应一从尸体山里扒出来,心里撕心裂肺都没掉一滴泪。
他好像在很久之前就不会哭,只会恨。
恨自己失去记忆,脑海空白。又恨太子麻木不仁,毫无慈悲。现在兄长唯一的遗孀要死了,应十九看着莫云霏强撑起来。
女人说:“我没事,你走吧。”
她看出自己理由的牵强,最后蹙起了眉头,像是下一刻就要抄着扫把将应十九轰出去:“滚,大晚上的盯着我一个寡妇看什么?我要睡觉,离远点!”
她死也要死的有体面。
就是尸体臭了朽了,没人管发了脓生了蛆,临死之前也不允许被人看到一点难堪。
这一次就是诀别。
而应十九好似已经习惯了别离。
悲伤的情愫牵动了体内的毒,应十九在寨主面前没得到一点好,莫云霏没救回来,还无故沾染了一身腥。
暗卫身上带着杀寨主时溅出的血,眼睛黑得发亮,黑的可怕,像是一直平静的表象被揭露,里面蕴着要将一切毁灭的狂虐风暴。
应十九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认识到了一件事——
他要死了。
而太子还活着。
“你干什么去了?!”
江辰看到应十九,一身黑衣的暗卫已经陈旧的黑围巾提到了鼻梁上。
好似这样就能出现一个人给予他温暖一样,自欺欺人的厉害。
夜里的风带着凉,吹在一个中毒人的身上,浑身上下像刀割。
江辰送信回来便远远看到他,想起他擅离职守,当即要斥。只是暗卫从他身边擦过,风一样迅速,江辰眨眨眼,张开的嘴又合上,什么规矩都没讲出来。
“你别管。”
“……”江辰被堵了个哑口无言。“别管就别管,说的我好像很稀罕一样!”
江辰好似闻到了很重的血味。他回头,恰逢寒夜之中花树吐蕊,浓烈的花香将一切都掩盖干干净净。
没有人发现应十九的伤,他一个人舔舐着伤口,像是孤苦无依的兽。
云铮来的时候,应十九正一个人蜷缩在床的角落里。他的脊梁紧紧贴在墙皮上,胃里翻涌而出的酸水顺着食道一路向上,应十九干呕,呕出了一团血红血红的大片血迹。
血流在地上,像是红色的大网狰狞的向他扑来。
应十九上床时没丢鞋袜,他整个人囫囵球一样滚上去。叠地整整齐齐的被褥被他踹翻在地上,又溅了血,整个被面肮脏不堪。
应十九拿着磨刀石,一下没一下擦自己的银刀。
寨主的血还在刀刃上,应十九一遍遍魔怔似的磨着刀,磨得两手出血,也不晓得是他的,还是被砍了脑袋的寨主的。
外面的凉风吹得愈发猛烈,线状透明的雨成了刚劲有力的鞭。应十九躲在木屋子里,外面的雨鞭像是打在他身上了。打得心口血淋淋的难受。
莫云霏小屋里的痕迹都被冲刷的一干二净,姑娘强撑起身子,跌进雨里。
她脑子乱得厉害,只是将外面的坑洞掀开。那里是寨主在她此处暂住时养出的蛊虫。
雨水打湿了莫云霏的鬓角,她原来最是爱漂亮,现在狰狞着脸,将无头的尸体推下那个坑里。
里面早已经饥肠辘辘的蛇群吐着芯子,说不出名字的虫蜂拥而至。有一只小的爬着岩振翅上去,口器冷不丁咬了莫云霏一口。
莫云霏抬脚把那蛊撵了,将寨主的头也扔进去。
手开始一下没一下的发抖。
莫云霏颤巍巍捡起了烟枪,火石擦出一个火星子,升起一缕烟,灭了个透彻。莫云霏一撵,摸出了雨天唯一的一点温热。
倚在树上,莫云霏复又恢复了原来的不羁慵懒。
她是神医之女,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救人无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后是被毒死的。
“呵。”
怪讽刺的。
她渐渐没了气力,拿烟枪的手倏地垂在地上。
远处簌簌竹林中三道影子由远及近。
若是应十九在这里,或许能认出这几个人之中有一个当初京城里他觉得脑子有病的黑衣人。
为首的黑衣人冷目看着面前的女人,莫云霏气息一绝。他挥手,身后人不需要说话便已经知道要做什么,他们将坑洞里的蛊虫消灭。再将寨主的尸骨与莫云霏的尸体一起扛走。
大雨将所有痕迹全部擦拭。
谁都不会知道今夜发生的事情,包括耳目众多的太子。
清晨,暖橙色的曦光一点点铺满大地山阙。
舟地小城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山脚下一直救人治病的女大夫消失不见了。
至于是生是死,众说纷坛。
有说她冒雨去山林中采药,失足跌进山谷,被狼吃了。又有说,看到了她男人,提着一个大背筐,将女大夫抱走了。
姑娘家重名节,莫医师虽然是有夫之妇,但一直抛头露面,就是出于好意治病救人,夫家也不喜欢。
好心女大夫的消失引起了百姓的众多猜想,无非皆是饭后谈资笑谈罢了。
雨意阑珊,十八岁的祁王守在应十九屋外。
他身上的衣衫都染了雨的潮湿。万幸他的身体已经比幼年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并没有感染风寒,只是小小打了一个喷嚏,屈指敲在门扉上,道:
“十九,你还好吗?”
屋里的人没说话,云铮可以认为应十九睡着了。但没有任何情况让一个暗卫将主子拒之门外。
夜晚云铮被应十九随口说得理由糊弄走了,现在清晨木门紧闭,云铮怎么可能不担心。
五皇子眉目蹙下,抬脚踢在门上。
木门应声而开。
开门的应十九一愣,凭着惯性摔进来的五皇子已经被暗卫抱了个满怀。
不知是不是错觉,云铮好似听到了应十九闷哼一声,好似很痛似的。
一下子云铮被引起了警觉,鼻尖闻到一股很强烈的血腥味。
俊俏的眉目立即蹙起来:“十九,你做什么去了?”
应十九突然跪在地上,一双刀似的眼睛像是蒙了霜:“主子责罚。”
“十九说的什么话,我何时罚过你?”
云铮笑,说:“你不喜欢打招呼出府又不是第一次了。当年我十四岁刚见面那会儿,你不是便坑了江辰,自己跑出去了?”
“噗,让你熬药,你跑了,江辰熬的药一喝满嘴的药渣。我都快被折磨疯了。”
五皇子要将十九拉起来,他眸目是温润的,呈着一池水:“我什么时候怪过你。你能在这里护着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应十九身形踉跄几下,他躲了云铮的手。五皇子没遇到这样的情况,诧异的看着应十九。
暗卫嘴唇翕动,终于还是说了什么。
五皇子惊慌后退几步,眸子惊疑不定在暗卫身上打了个转。袖里要拉人的五指攒成了拳头。
应十九跪在地上,给云铮磕头。
额头没触碰到石砖,砸在五皇子修长的手上。
云铮抿着唇瓣,看不出喜怒,只是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没了。
他眯着眼:“十九,你知道你说得是什么意思吗?”
应十九又磕头:“奴才知道。”
早在收应十九的时候,方元啸便说过叛过主子一次的暗卫,还是会叛离第二次。
小云铮不信,他在世上只拥有这么一捧火,刚刚得到,宝贝的厉害。捧在手里都不怕灼:
“先生说的哪里话,太子不仁,残暴弑杀。十九跟着他,必是没有好归处。他看清了这点,舍了太子,跟了我。不过是优胜略汰之礼,有什么不对?”
“先生心里礼仪规矩,怎么能因为书本上的东西便对十九怀有偏见?”
他捧着火,火烧在他心口:“我信十九,十九不会背叛我,先生以后勿要多言了。”
云铮信十九。
只是叛主之后的暗卫不惧怕叛主的后果。
他胆大包天,跪在地上,磕头:“十九今日要与殿下别。”
他抓紧了云铮的软肋,一遍遍磕在他心口上。
云铮捂着自己的心口,觉得有时候真不能先胡说。
编出的疯症罢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
他恨不得自己现在是一头恶狼,将这个胆大的人一点点逼在角落上。堵住他所有的辩解因由,唇堵在他的唇齿上,让他的话全部都化为细碎的呻吟。随后一口、一口将这个人吞吃入腹,于是他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
眼里的疯意凶涛暗涌。
应十九跪在地上,站着的云铮目光露骨地一寸寸擦过他的脊背,狠狠闭上了眼睛。
“我若是不让呢十九,这天下从没有什么地方能让你来了便走。你都来了我这里,是我做得哪里不够好,惹你生气了?”
疯意收敛,他神色焦虑,挽留这捧火焰:“是剑侍的身份么……十九、我不对,我错了。我不该与你做过界之事,我昏了头,蒙了心、我……我改的,你不要生气,我错了,什么都可以改的……”
他慌乱无措的像一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
云铮这一刻蓦然觉得可笑。沐氏重情,前丞相为了云王爷造了反,满门抄斩。
十四岁的云铮对应十九说:“十九,我喜欢你。”
“像世俗都厌恶的那种喜欢。”
他说着玩,十四岁的孩子哪里懂情情爱爱。
亲情他没有,友情不坚固,只要所有文人墨客歌咏的爱情最牢靠。
十四岁的云铮要用‘爱’打造出世上最坚固的一把锁,要这个唯一一个不想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的人留下来。
他撒了谎,扯了四年。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十八岁的云铮蓦然发现自己动了心。
他对这个人求而不得!
他喜欢了一个人,一个暗卫,他叫应十九。
现在心上人在他心上戳刀,在他发现他喜欢上的时候,要离他而去。
哀求并没有动摇暗卫要离开的脚步,云铮蓦地红了眼。
他像是一匹凶残的狼,转瞬撕掉了自己所有温柔的假象:“十九,你在想什么啊!你离开,你怎么离开?本王是殿下啊,皇家子孙,你怎么能离开你的主子!”
“你怎么能……”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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