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守望山巅
“阿莲愿意随侍将军左右。”她再一次重复。
纪濂盯着她忽然笑了，这丫头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目光隐在面具后，充满了探究之意，他根本不相信她说的话，锐利的目光试图刺穿过她的伪装探究她的内心。
可他失败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又或者说，是她的伪装太深。
他原本还在犹疑不定，不确定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恰当，可一听她这么说，他忽然觉得这决定很好。
他忽地凑近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好，今夜就来我房中。”
温热的气息扑在阿莲耳际，她明显一怔。纪濂似乎对她这个反应很满意，他低低笑出声音，阿莲便像是听见了什么可怕的声音，浑身一抖。
她缓缓移过视线与他对望，眸中的戏谑之意呼之欲出，她的视线有些飘忽，她狠狠掐了自己手背，强迫着自己不要退缩，咬了咬牙应道：“好。”
好，好得很，纪濂直起身子，衣摆带风从她身旁经过。
他倒是要看看，这丫头能装到何时？希望她不要后悔自己做过的决定。
回将军府的一路上两人都很安静，纪濂闭着眼睛，一副高深莫测，阿莲低着头望着手里那块令牌出神。
她想留在纪濂身边并不是真的想“伺候”，她现在无处可去，又无立身之本，一旦离开了将军府，她便失去了唯一一个可以调查风雪离一案的机会。
但是将军一定会平白无故帮她调查，她似乎必须付出点什么。而将军想要什么，她有些不想承认。
马车晃晃悠悠，很快就到了将军府门前，纪濂在门口与她分别，临走时特意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阿莲平白觉得有些瘆人，小桃在一旁以为她冷，便想抓过她的手替她暖暖，却看到她手里抓着那令牌，便问道：“姑娘，这是什么？”
阿莲将那牌子塞进了小桃手中，冷冷说了句：“卖身契。”
“啊？”
阿莲说完就径直朝遥山院走了回去，小桃在身后不停追问：“什么卖身契啊？”
“谁的卖身契？”
“这上面是纪字吗？”
“这是将军给的吗？”
“姑娘您怎么不说话了？”
一整晚阿莲都心烦意乱，小桃在一旁喋喋不休让她静不下心思考，干脆早早就将她劝去休息，自己则一个人出了遥山院。
月下凭栏，东院的灯火还亮着，将军是在等她？她在院前的平台上来回踱步，心思片刻不得安宁。
明明在那小院儿她都已经想好了，临到头又开始想要退缩，她伸手捂着自己狂跳的心，却按住了颈间那颗墨玉珠。
这温润的触感似乎将祖父的话带到了她耳边，“山林困不住鸟雀，困住鸟雀的是山林之外的荒芜。”
她握住那玉珠，双手合十立于胸前，抬头遥望着那残月，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残月照亮她去往东院的路，纪濂寝院的门大开着，似乎正在等她。
她站在门前轻叩，纪濂的声音从里头幽幽传来：“进来。”
她抬步走了进去，纪濂又道：“将门关上。”
她一一照办，低着头规规矩矩立在屋中间，纪濂似乎正在翻动着什么，见她一动不动便忍不住命令道：“过来。”
她走上前去，纪濂将楚义买回来的画纸一一摆在了桌案上，烛火打在这明晃晃的白纸上，将她的脸也照亮了几分。
“过来将这些画纸做好分类，并写出论述分析清楚特点，明日一早我要看。”
阿莲一愣：“啊？”
纪濂偏头看她：“怎么？很难吗？”
阿莲站在他身侧微微摇头：“不难，只是”
纪濂想起她在湖畔的神情忽地一笑：“只是什么？”
阿莲有些犹豫，她要是说出来将军会不会责怪她？
纪濂见她吞吞吐吐，不由得催促：“嗯？”
阿莲上前将那些画纸粗略看了一遍，缓缓说道：“将军这些纸不用分类，都是同一种。”
纪濂嘴边的笑僵住：“你说什么？”
阿莲从里头挑出了几张颜色深浅不一厚薄也不一的纸放于烛火前，“将军您过来看。”
纪濂起身走上前去，她伸手指着纸张上清晰可见的纹理说道：“这几张纸虽然看起来不一样，名字也不同，但是造纸工艺和用料却是一样的，这相同的纹理就是证明，这些都是桑皮纸。”
说着她将这些纸放下，又从那堆纸中间挑了一张粉红色的置于烛火前，“这张区别于其他画纸，是因为它的原料是木芙蓉树皮，又加入了芙蓉花的汁液，属于花笺。”
“还有这张”她拿过桌上最大的那张画纸，“这张是宣纸，属于楮皮纸。它们这几类叫法虽然不同，但都有一个统称。”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下意识偏头观察着纪濂的神情，见他早已没了方才的轻松，头顶似有乌云密布，紧绷着一张脸，像是随时要来狂风暴雨。
阿莲心中暗笑，说道：“它们都统称‘树皮纸’”。
纪濂一言不发走回桌案前坐下，这个楚义可真会办事。
阿莲小心翼翼将画纸放回了桌案，余光瞥见他沉着一张脸也不敢多说话，双手交叠放于身前规规矩矩站在他身旁。
过了好一会儿纪濂才问道：“这些纸中间可有不易发黄的？”
阿莲知道他既然问了这个问题定是有什么用处，便又上前认真将桌上的纸仔细看了一遍，确认都是普通的树皮纸之后，冲他摇了摇头。
纪濂有些心烦，楚义不光办事不牢靠，还让他在这小丫头面前吃了一回瘪，看来这行军论得多写两篇了。
他正要收起那些画纸，忽地听见阿莲说道：“不过”
纪濂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她，阿莲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道：“阿莲曾看过的一本书里，记载了一种名叫‘青番’的纸。它在造纸的过程中加入了一种名为‘青番’的叶子，可以达到延缓纸张发黄的效果。”
“哦？”纪濂明显来了兴致，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认真看着眼前人问道：“这种纸要去何处寻？”
“嗯”阿莲抬手点着自己的下巴说道：“这种纸现在应该是很难找到了。”
纪濂不解：“为何？”
阿莲认真看着他答道：“因为这种青番叶极其罕见，只生长在气温很低的高山上，采摘也很困难，且对造纸的工艺也有很高的要求。再加上它并不能完全杜绝发黄，所以它只出现了很短一段时间，之后便迅速被市场淘汰了。”
纪濂回过视线若有所思，阿莲想了想又道：“不过它也不是全都一无是处。”
纪濂又重新转头看她，“这种纸虽然工艺复杂，但却能很好的保存画作的颜色，不仅不会让画作褪色更不会变色。所以这种纸只有对画作要求极高的人才可能会使用。”
纪濂听着觉得有那么几分意思，赶紧从那堆画纸的底下扒出了那幅“墨池印月”。
“你过来看看，这是你说的‘青番纸’吗？”
阿莲凑上前去仔细观察着他手中的这副画卷，上面的纸张和桌上的那些看起来十分相像，她一时也有些拿不准。
周围很安静，静到烛芯燃烧的噼啪声都格外明显。她离自己很近，烛火在她侧脸蒙上一层浅金，连细小的绒毛都一清二楚。身上那带着水汽的兰香后面似乎还藏着一丝温暖的甜意。
他控制不住地朝她靠近，阿莲一转头就撞在了他的鼻子上。
他猛地向后仰去，鼻腔似有一股热意涌出，阿莲没想到自己会撞到他，听这声音似乎还撞得不轻，她赶紧凑上前去关切问道：“将军，您怎么了？”
纪濂缓缓将手放开，两行鲜红径直落下，“啊，将军，对不起，对不起，阿莲不是故意的。”
纪濂捂着鼻子，闷声道：“无妨。”
阿莲转身找着帕子，慌乱中又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那杯水，纪濂顾着这头便顾不了那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杯水将那副“墨池印月”浸湿。
纪濂仰着头任由她擦拭着外流的鲜血，阿莲盯着他这伤口没由来觉得想笑。纪濂瞧见她似笑非笑的嘴角似乎憋得难受，忽地说道：“想笑就笑。”
阿莲看了他一眼，那双冰冷的眸子在烛火的映照下突然有了温度，她忍不住笑道：“将军，对不起。”
纪濂并未作声，只是那嘴角在丝帕的掩盖下无声弯了弯。
阿莲确定他不再流血后才回过头来，桌上这场面让她低声惊呼：“这是怎么回事？”
阿莲拿起那副画卷，上面原本空白的部分逐渐显露出浅蓝色的花丛，看那枝叶，应是兰花不错。
她将画卷立在纪濂眼前，纪濂也完全没有想到这看似空白的画卷竟然隐藏着一副完整的画。
画中的兰花枝叶舒展，花型优美，像一只只浅蓝的蝴蝶跃然纸上，繁花的尽头似乎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他背对着这片花丛，双手交叠放于身后，仰头遥望着那凝霜山。似乎这身后的灿烂繁花只是铺就他的相思之路，他不为花丛停留，只为山巅守望。
阿莲心头一怔，转头与同样疑惑的纪濂视线相接，“将军，您知道这幅画的玄机吗？”
阿莲一看他无言的神情就知道纪濂并不知晓，纪濂忽然从她手中接过这画，匆匆道：“时候不早了，你先歇着吧，我出门一趟。”
“好。”阿莲乖巧站在一旁。
等纪濂说完这句话他才恍惚间觉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这对话的语气怎么这么熟稔？
他回头望了她一眼，见她站在桌后像只小猫静静看着自己，便也没有多想，拿起那画扯过一旁的披风就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