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雨后彩虹与酿鱼
这几日天气反复无常, 前一刻还艳阳高照,下一刻急雨骤至。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地面刚沾了水汽, 太阳一出,便又蒸发殆尽。
夏日暴雨像天老爷阴晴不定的脾气, 颇让陆雨昭头疼。
原因无他,出门忘带伞了。
去了一趟文家书肆, 走出大相国寺没多久, 这雨就突然下了起来。
陆雨昭和岁微狼狈不已, 不得已找了就近的屋檐躲雨。然而此时这雨,似乎没完没了了, 全然没有停歇的势头。
空气黏滞闷热, 廊檐下的雨滴绵延成雨帘。
陆雨昭百无聊赖数着三三两两撑伞的路人,数着, 数着,一人撑着一把青竹伞慢慢朝这边走近。雨幕里, 陆雨昭只看清捏着伞柄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和宽大的白袖袍。
“夫人是在看雨,还是被雨困住了?”
伞面缓缓往上挪,露出顾昀一双稍扬的桃花眼, 和淡淡噙笑的唇角。
陆雨昭愣了一会儿,被这电影一般的画面晃了眼。
她心里感叹, 顾昀这风流面相,有时候真是……过于勾人了。
阿宽也撑着一把伞,跟在顾昀身后走了过来,“郎君真笨, 娘子一看便是被雨困住了。”
岁微白了他一眼,太煞气氛了。
她如是想着,跨过一个水涡,蹦蹦跳跳钻进了阿宽的伞下,就扯远了他。
“郎君来得及时,是特意接娘子回去的吗?”
阿宽笑呵呵,“哪里,碰巧遇到了,郎君准备去李老汉家吃酿鱼的。”
顾昀轻笑出声,岁微无言以对。
显然陆雨昭同学没那么多旖旎细胞,她的脑袋全被“酿鱼”两个字吸引了。
她颇感兴趣地问:“李老汉家吃酿鱼?”
顾昀眉梢轻扬,问她,“想去?”
陆雨昭忙不迭点头。
“那一起吧。”顾昀下巴一抬,“过来。”
陆雨昭这才反应过来,伏身钻进了他的青竹伞下,离开了躲雨的屋檐。
这一片是
私宅区,陆雨昭也不大清楚在哪。那李老汉就住在附近,跟着顾昀走了不远,拐进一个巷子,不久便在最里面一家宅院停下了。
阿宽扣了扣门,片刻,门“吱呀”一声打开,冒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谁呀?”
陆雨昭定睛一瞧,是个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显然识得顾昀,人小鬼大地说:“哎呀,什么风把顾郎君吹来了呀?”
话未落,他的脑门就被赏了一个脑瓜崩,李老汉嗓门洪亮且粗,“滚进去看火,废话真多。”
小萝卜头捂着脑门,委屈努了努嘴,转身一溜烟跑了。
这是二进的院子,陆雨昭跟着众人走到最里面的堂屋廊檐下,顾昀这才收了伞,抖了抖。
李老汉瞥了陆雨昭一眼,“我以为你来和老头儿我吃酒的,怎么还带了个娘们?”
他说话粗俗,岁微微不可觉皱了皱眉。
顾昀漫不经心睨了陆雨昭一眼,“我的妻子。”
陆雨昭眨了眨眼,总听他“夫人、夫人”的,“妻子”这个称谓让她心脏陡然一跳。奇奇怪怪的。
李老汉微微讶然,克制住了他没把门的嘴,“对不住,我粗人一个,娘子莫怪。”
陆雨昭笑了笑,“我是听夫君说来吃酿鱼,让他捎上我的。”
李老汉把人往里引,“那进来吧。”
陆雨昭踏进堂屋室内。
屋子空阔而大,没什么多余的装饰物,靠墙是大通铺。大通铺上或睡或坐一群小萝卜头,他们正目不转睛盯着陆雨昭。
李老汉大嗓门一吼,“看什么看,别以为下雨你们就不用练习了,给我背词儿去!”
那群小萝卜头也不怕,反而笑嘻嘻问陆雨昭:“娘子,顾昀哥哥混迹于各个瓦子,正经事一件不干,娘子怎会嫁给这个纨绔?”
陆雨昭颇感好笑,这群人小鬼大的小萝卜头啊。
顾昀眉一扬,“关你何事?”
潜台词闭嘴吧你,他对小萝卜头也毫无作为大人的自觉。
他握住陆雨昭的手
腕,扯走她,“吃鱼去。”
出了这屋子,紧挨着是厨房,李老汉已经做好了酿鱼。大约早与顾昀约好,可能还要喝上一杯,见陆雨昭在,李老汉没把烈酒拿出来,炉子上煎了茶汤。
另外一个小碳炉上,炉子上置一张铁丝烤网。炉边围着几个蒲团。
炉子烤网上,正火星子“滋滋”,烟雾袅袅,熏烤着几条鱼。陆雨昭嗅到一股香酥无比的烤鱼香气。
她低“哇”了声,挨着顾昀坐上蒲团,围炉而坐。
顾昀转头吩咐阿宽和岁微,“你们去陪那群臭小子玩会儿,把带过来的糕团和蜜饯果子分了。”
李老汉翻转着烤鱼,直至两面烤得焦黄,才捏起竹叉递给了顾昀。
顾昀站起来,找了食碟和筷子、瓷勺过来,将烤鱼从竹叉上拨了下来,装到了盘子里,才连着筷子瓷勺递给了陆雨昭。
他淡声说:“吃吧。”
李老汉觑了陆雨昭一眼,又瞅瞅顾昀,平素直接上嘴啃的,有媳妇儿在,穷讲究呵。
陆雨昭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她的注意力全在手里这一盘烤鱼上,“这就是酿鱼?”不就是烤鱼。
“你吃了就知道了。”顾昀轻笑了下。
陆雨昭也不客气,拿着筷子轻轻撕开了焦香的鱼皮,夹起连着皮的鱼肉尝了尝。
鱼皮焦脆酥香无比,鱼肉细嫩鲜美,连刺也烤的酥脆,嚼起来“咯吱咯吱”地,格外香,都可以直接吞了;鱼皮上洒了花椒粒,抹了特质酱汁,又麻又醇郁,非常入味。
唔,就是这个刺有点多,不会烤的是鲫鱼吧?
顾昀似乎看穿她的想法,随口讲:“鲫鱼的刺是多了些,但相较于其他的鱼,鲫鱼肉质更为细嫩鲜美,烤起来更香。”
陆雨昭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拨开了一瓣鱼肉,这不拨不知道,鱼肚里竟然另有乾坤——
填塞了不少馅料,细嗅之下,隐隐有羊肉的浓郁香气。
陆雨昭这才明白了顾昀给她瓷勺的用意。
筷子搁上盘沿,
她换了勺子,直接馅料连鱼肉舀起满满一大勺,送进口中轻尝。
这馅料里居然是羊肉和米饭!
羊肉和饭事先炒熟了,米饭喧软,羊肉的油脂渗透进了每一粒米饭里,米粒里又掺着入口即化的细嫩鱼肉,再加上鱼皮焦香麻脆,咀嚼的每一口都是享受。
鱼肉和羊肉的奇妙的组合,怎一个鲜字了得!
鱼加羊为鲜,古人造字造法历,果然有大智慧啊。
此刻陆雨昭也懂了,为何这烤鱼不叫“烤鱼”、“炙鱼”,而称“酿鱼”了。
就像酿青椒、酿茄子一样,是以青椒、茄子为容器,往里塞肉,有的地方也叫青椒酿肉。
这让她想起她吃过的鲫鱼塞肉,是往鱼肚里塞腌制好的猪肉末,然后下锅煎,鲫鱼煎至两面焦黄,再倒入料酒、水、糖和盐闷煮一刻钟,大火收汁至浓稠即可出锅。
广东顺德也有一道煎酿鲮鱼,做法更繁复,更考验厨子的功夫。
是先将鱼肉和骨刺剥离,只留薄薄鱼皮,一个空鱼壳子。再将取出的鱼肉打成鱼茸,加入荸荠粒、冬菇丁、陈皮、淀粉,用胡椒、盐调味腌制,最后重新塞入鱼皮里,放入锅里先煎后焖而成的。
思及此,陆雨昭问:“这酿鱼用的可是鲫鱼?鱼肚里酿的羊肉和饭粒,是要事先炒熟吗?”
李老汉:“鲫鱼可以用来酿鱼的,挑大一些的鲫鱼做酿壳不就好了。馅料自然要先炒好,不然烤不熟的。羊肉切丁加姜丝、葱段、一勺豆豉酱、少许盐,先放在锅里炒一遍,你可以理解为羊肉炒饭!”
鱼肚里塞羊肉炒饭,再放火上烤,谁想出来的啊,陆雨昭对这个“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崇拜得五体投地。
陆雨昭:“老先生是厨子?”
李老汉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哪有?我是州西瓦子百戏戏班的班主。养这一屋子小鬼头,又当爹又当妈,饭菜自己琢磨着做,做多了就有了心得。”
陆雨昭更加感叹了,不是厨子做得还这么好,果然高手在民间么。
她旋
即肃然起敬,冲他竖起大拇指,“味道妙极。”
顾昀低低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陆雨昭心里哼哼腹诽,转过头去。
这时,半掩的厨房门外,堂屋里的小萝卜头们忽然冲门而出。其间还交杂着岁微和阿宽交叠起伏的兴奋嗓音。
“娘子,郎君,雨停啦。”
“出太阳啦,不对,是出彩虹啦!”
“娘子,郎君快些出来瞧瞧!”
顾昀起身,拉着陆雨昭走了出去。
两个人站在屋檐下,陆雨昭一仰头,一方宅院里,碧如洗的天穹上,遥挂一抹虹桥。
不远处的小萝卜头们,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耳边是他们的兴奋叫喊。
顾昀忽然低声道:“别看他们无忧无虑的,他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李老汉收养他们,教他们演百戏唱词儿,在自己戏班演出……在这世间,能学一门本事安身立命,能有片瓦只檐遮身,他们是幸运的。”
陆雨昭低叹,“李老汉虽是个粗人,却一身江湖气。”
陆雨昭转头看顾昀,白衣少年郎仰头看着天际彩虹,辨不清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