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门
一轮满月斜挂在摩尔斯山上，沉静的月光落在红枫遍野的山谷中，热气升腾之中宛如月华的光辉自脚下飘起，一时间竟说不清月色是源自天上，还是温泉池中开得正盛的月莲。
艾林掌心的留影珠记录着眼前恍若童话仙境的风景：仿佛以玉雕琢而成的莲花，花瓣如呼吸般轻微张合，吞吐出一团团的银白雾气，与温泉的热气化为一体后，又化作了如月色的光辉散开了。
大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揪了下艾林的袖子，催促她快点。
“哎呀，别烦了，难得出来玩。”艾林脱了鞋袜，赤脚走进及膝的温泉中，她解开了高束的长发，黑色发丝在泉水中流过，雾气氤氲在她的发间，艳丽的面容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轻纱。
大橘不满道，“我要睡觉了！”
艾林掬起一捧水，上面像漾着一层月光，“要不要一起下来玩，温泉很舒服哦。”
岸上的白发少年一直沉默地望向温泉，似乎深处有什么在吸引他。
大橘掏出了备用饭盆，趁艾林不注意时给了他一脑壳，令他在浑噩中清醒过来，当他与那双金色眼眸对视时，一时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谢谢……”小白努力移开目光，不去注视开满月莲的温泉。
“受不了就融合，你的自我意志太弱。”见艾林转身，大橘立刻藏起饭盆，“你怀疑自我，还不如阿弗拉。”
小白低下头，“有时候我也怀疑这样弱小的自己，是否有资格追随主人。我不像大橘那么强大，能坦然接受过去的一切，不会怀疑自身的存在。”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雾气升腾的温泉中，“但是，如果接受了记忆，那我就会变成另一个人，那个记忆中的人。那么，留在主人身边的人，是我吗？还是他？”
“我只想以小白的身份，留在主人身边。所以我会与这份记忆共存下去，直到……”
他突然失声了，目光定在了远方正从满地红枫中走来的人，他穿一件黑色的猎衣，银白长发如月华凝结而成，一双金眸在昏暗中灼灼生辉。
他边走边喊道，“艾林，在吗？”
黑发女子从满池月莲中探出头来，“我……哈尔？你恢复了？”
此时已经走到岸边的男子，有一张俊美而熟悉的脸，再见这张脸时，曾经直面虚空的不适感再度浮现，她不得不扭开头，用一朵月莲挡住了视线。
虽然不合时宜，但哈尔还是笑出了声，“现在如你所愿了，高兴吗？”
“有事快说！”
“我也不想来打扰你的度假，恐怕没时间解释了，我们现在就要回去。”哈尔打量了下周围，“如果非要开战，我也不想在这儿。我花了很多精力和时间来培育这些月莲，希望你们可以理解。”
艾林：？？？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跟她说的：十几个隐约可见的人影从红枫林中飘出，他们从年龄到衣着没有相像的地方，但魔力都庞大得惊人，在真视之眼中呈现出黑洞一般的魔力回流。
眼前这些人，全都是大法师。
艾林心想，辛泽沃亚的大法师还真是多到不值钱。
“刚才还没人的……”要不然大橘不可能毫无察觉。
“跟着我来的。”哈尔冷笑道，“我劝你们不为辛泽沃亚，也多为自己想想，不要做蠢事。”
“在您看来，我们是那种愚不可及之人吗，奈萨里奥阁下？”身穿红色法袍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出，他的目光在艾林身上停留了片刻，却没敢直视大橘，“即便是蠢人，也不会惹怒一位女巫。”
“呵，说得好像你们没密谋杀死某个女巫一样，逼得她只能投身地狱，甚至在她死后还试图瓜分她的遗产。”
“请慎言！”颇为威严的女声响起，“我们今日是为求证而来。”
艾林走上岸，释放了“速干术”清理下头发，顺手按下面色不快的大橘，“好歹先给我解释下什么情况吧，哈尔？”
“魔王得知了斯加拉苏醒这一事，恶魔大军已经逼近前线，虽然还没有触发战争，但祂要求……”哈尔顿了一下，咬牙切齿道，“斯加拉前往地狱去见他。”
艾林果断摇头，“我不同意。斯加拉就算了，但是他现在和大橘一体的，这让大橘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什么叫‘斯加拉就算了’，真是太让人伤心了。”少年转过头对她笑道，“在你看来，我一定会失败吗？”
“你不是已经失败了一次了吗，要不你现在怎么会在这儿？”艾林不由腹诽他还有“心”这种东西吗，“总之，我是不会让大橘去冒险。”
哈尔嘴角咧开恣意的笑，“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艾林的目光转向刚才发言的女性大法师，“那么你们想求证什么呢？”
被女巫直视的大法师感到心间一颤，那双漆黑的眸如深渊凝视般，让她想起了多年前在前线见到的魔王，也有一双相似的眼。
见同伴不争气的噤声了，另一位大法师解围道，“我们此次前来为了求证，斯加拉是否真的已经苏醒，还是魔王想要单方面撕毁协约。”
艾林晃了晃斯加拉，“来，证明一下你是你自己。”
斯加拉颇为配合道，“除了让你们的灵魂在瞬间湮灭外，我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当然如果各位愿意用生命来求证的话，我也并不介意。”
“你不是可以看到过去和未来吗？”
“我已失去看到未来的权柄，至于过去……我对他们的人生没什么兴趣。”斯加拉的口吻淡淡的，就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随着我与大橘的融合，力量和权柄都会逐渐移交给大橘，直至我最终消逝。”
没有大法师是蠢人，他们自然是听懂了这位神明的话，并立刻推断出了现状。
新的神明正在孵化，并将诞生。
但祂是不完整的，因为钥匙还在魔王手中。
魔王绝不可能允许神明再次复生，来与他争夺打开异界之门的钥匙。
战火即将燃向这个世界。
作为凡人，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领头的中年男人叹息了一声，向斯加拉行了一礼后，转身对同伴道，“去前线吧，蕴阁下在那里等待我们的支援。”
“就这样？”艾林望着不见人影的红枫林，“我还以为他们会做什么呢？”
“我也希望他们能犯蠢，好好打一架，当年的账还没算清呢。不过……”哈尔话锋一转，“现在还是大橘的安全最重要。”
“我要去。”少年突然开口道，“去地狱。”
艾林果断拒绝，“斯加拉的意见我不考虑。”
大橘恶狠狠地一口咬住她的小臂，含糊不清道，“我要去！”
“你装大橘也没用。”艾林拍打着他的头，试图让他松口，她其实很清楚眼前人就是大橘，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去地狱。
大橘松开嘴，金色双眸在夜色中闪闪发光，“我要去！”
“你去送死吗？”艾林一拍他的脑门，“我不管斯加拉给你灌输了什么，不准去，听到没？”
大橘哼了一声，“你不准，我也能去，你拦不住我。”
艾林气得牙痒痒，“你总得给我个解释，之前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想去？”
少年低下头，“希莱普斯知道了我的存在，为了让我现身，他什么都能做得出。大橘与我共享记忆和感知，他同样清楚将要会面临什么。”
“我要去做一个了结，我把很重要的丢在那很多年。当年我看到了结局却并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所以我必须回去。”
艾林看了他很久，漆黑眼底满是复杂晦暗的情绪，最终她还是松口了，“好吧，那我要一起去，不论结局如何，我都能告诉自己，我尽力了。”
哈尔有些意外地望她，“艾林？”
她不耐地回应道，“你不会真觉得我们能拦住一位神明吧？”
“时隔七百年，没想到又要去地狱了。”哈尔叹了口气，“好在我事先写好了遗嘱。”
地狱前线。
各界通过“门”连同彼此，只有魔王手中才有打开“门”的钥匙，和平年代这座“门”是每日吞吐巨量货物的港口，当进入紧急战况时，这里便是一座要塞了。
辛泽沃亚这种少数成功抵御了魔王的世界，“门”的另一端更是各种严密布防，不计成本的防御魔法层层笼罩，情况危急之时，这里架设的数量庞大的“湮灭之光”甚至能直接摧毁“门”的外部结构。但那仅用作威慑之用，谁都知道，如此多的湮灭之光如果同时发射，会对整个辛泽沃亚同样造成不可挽回的巨大伤害。
“门”如其名，其结构就像一座巨大的门，如高山入云，仰头望去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星辰日月，仅有一片不断流动的黑色漩涡，如深渊之眼俯瞰世界。
门的两侧俱是严阵以待，黑压压的恶魔大军和身着银铠的骑士隔着一道门遥遥对望，一面是人间，另一面是地狱。
羊角蝎尾的人面恶魔蹲在地上打了个哈欠，即便蹲着他也比对面的女骑士要更高一些，他边用细长的手指抓挠着头发，边跟老对手搭话，“艾尔妮雅，你今年计划去哪玩？我推荐你去上次刚发现的世界，那的智慧生物全是植物，挺有意思的。”
听这话，不知道的人大概还会以为他们很熟。
女骑士双手持盾，目光直视前方，如一座雕像般战立，纹丝不动，仿佛她对面只有空气。
羊角恶魔无聊地玩起了自己的尾巴，嘴里一点没停，“你偶尔也要知道享受生活嘛，天天待在前线多无聊啊，我上次听说你妹妹都转化成黑暗生物了，哎呀，多关心关心身边人嘛。”
女骑士仿佛真的成了一座雕塑，任他口舌如簧亦不为所动。
恶魔往前探了探头，小心翼翼地看着门，“难道对面听不见我说什么？不应该啊，对面的落叶声我都能听见。”
“你这舌头，我记得当初是割干净了的。”男人清越的嗓音从门的另一边传来，“不过，就是个再割一回的事。这次，就连同你的灵魂一起毁灭好了。”
听到这声音，恶魔下意识地舔了舔嘴，他想起了舌头被连根拔出的痛楚，这声音的主人在无数恶魔的噩梦中出现，他带来的恐惧深深烙在了一代恶魔的记忆里。
银甲骑士们让开一条路，从后方走来的人群中，为首的一人有着及腰的银发和血红的双眸，扫向他们的眼神，就像看一堆死物。
恶魔领主埃尼拉秉承着输魔不输阵的原则，没搭理他，反而先跟他旁边的男人打了招呼，“这不是蕴大法师吗？地狱很期待您的加入呢，尤其是我们的执政官~”
银眸淡漠地越过了他，转向女骑士道，“辛苦你了，艾尔妮雅。”
女骑士轻微摇头，“为了辛泽沃亚。”
蕴拍拍她的肩膀，“为了辛泽沃亚。”
埃尼拉还想说点什么，却被蕴的一句话突然打断了，“好久不见，泰琳娜。”
恶魔领主怂在原地，不敢回头，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很凉，凉得像是已经和身体分离了，虽说他本就是冷血生物。
身后响起的女声如对他最后的审判，“好久不见，蕴。”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被执政官听到八卦她了！啊！还是在她的“姘头”面前！会被杀掉的！灵魂都一起湮灭的那种！
米力波勒嗤笑一声，鲜艳血眸映出吓到色变的恶魔，“欺软怕硬的玩意。要是所有恶魔都是这样，这仗都不用打了。”
“此事没有任何余地，是吗？”
“是。你应当知道，这涉及地狱的根本。”
蕴垂下了银色睫毛，“那便是地狱主动撕毁和平条约，战争后我们将要求比上次更多的赔款和让渡。”
泰琳娜笑着摇头道，“你先赢了再说吧，蕴。”
“之前说好的遗产，恐怕地狱是拿不到属于你们的那份了。”
“攻下辛泽沃亚后，所有一切都将归属于地狱。”
米力波勒不禁有些唏嘘，“七百年多年前，你曾站在另一边。”
泰琳娜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人群，她在里面看到了熟悉的面容，也看到了陌生的面孔，“我从不后悔，山尊阁下，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突然，人群中走出一个红棕色卷发的女人，她将手中的通讯镜递给蕴，“哈尔的消息，艾林和大橘，来前线了……”
蕴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闪过惊诧之色，他看向通讯镜，上面映出一行字，“艾林和大橘已前往前线。”
米力波勒则下意识反问道，“什么？”
另一侧的恶魔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同时头顶传来的气息如巨山压顶，似乎连他们的灵魂都将一同碾碎。
“你管这玩意叫门？妈耶，好大！”轻灵女声如微风拂过他们的脊柱，提供给他们稍作喘息的机会。
恶魔们仰头望去，只见黑色羽翼在风中飞扬，如恒星的永恒光辉流转其上，凡人般精致脆弱的外表，金色双眸里也盈满了光辉。
祂垂下头，俯瞰着众人，“门”的漩涡已停止了流动，时间似乎也在这一刻凝固。
即便从没见过祂，甚至很少听说祂的人，在这一刻也想起了那个独属于祂的名字，独属于那个遥远时代的名字。
斯加拉。